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  《梨园惊梦》鲤什么 文案: 初见时,晋容还是大清的贝勒爷,鲜衣怒马,少年气盛。 而许寂川是梨园行里正当红的青衣,在台上折扇轻摇,一颦一笑,都要折煞了半城人心,却偏偏性格孤傲,难以接近。 晋容头回进戏园子听他唱戏,一眼便看穿了他粉黛峨眉的重重掩饰下,漆黑如夜的寂寞。从此偌大的京城,纵有千万般纸醉金迷的消遣,心里却再也放不下那双总是含泪的眼睛。 许寂川以为容贝勒捧戏子,不过是纨绔子弟的一时兴起,在经历了许多时间的辗转后才终于彻悟,这是怎样一番沉重的深情。 贝勒爷x梨园青衣,从晚清到民国,HE盖章。 除清末民初大背景之外,所有角色均为虚构。 文中剧目多参考梅派,但剧目所创作的真实时间不一定同故事情节契合。皮黄之外兼有昆腔。 内容标签: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:主角:许寂川,晋容 ┃ 配角: ┃ 其它:京剧,梨园,戏子,男旦,乾旦,清末民初   卷一:京华梦 第1章 初逢   额娘开始抽芙蓉膏以后,对晋容的管教愈发疏懒起来,他跟着大哥晋恂,头一回进宣武门外的戏园听了戏。   晋恂早都是那园子里的熟客了,刚一露面,戏班班主就殷勤地将他们领到二楼的包房。戏楼修得好是气派,朱红的椽架,檐下雕着百花,戏台子两边还挂着一对木匾,上头金色的字:演悲欢离合,当代岂无前代事;观抑扬褒贬,座中常有剧中人。   胡琴婉转,鼓声轻响,花旦一袭刺绣红衣,踩着细碎的步子登了台,刚一亮相,底下的座儿便纷纷喊起“好”来,晋恂也朝台上竖起拇指:“好!”   台上的花旦丹凤眼吊眉,模样俊俏,此时正牵着素白的水袖唱起戏来,嗓音甜润,嘴里像是含着一口蜜。   那天演的是昆曲儿,韵脚弯弯绕绕,好些词句晋容都听不明白,只觉得那花旦从头到脚都是好看的,像古人从画纸里走了出来,身段如垂柳般柔美自在,唱腔似春水缱绻多情,沉鱼落雁,莫过于此。   最妙的是那花旦的眼睛。戏中演风花雪月,相思疾苦,花旦的眼神流转,哪怕一个字不说,欢喜悲愁,也全在眼睛里了。   换场的时候,晋容忍不住问:“大哥,不是说女子不能登台唱戏么?”   晋恂盯着他看了好半晌,到底忍不住笑起来。“二弟啊,你可真是念书念得人都痴了。”   春日晴好,窗纸上影影绰绰地落满桃花枝的影子。   寂川在后台下妆,班主低头顺目地来请他:“许老板,外头有位爷听了您的戏,想见见您。”   寂川将唇上朱红的胭脂擦去一半,从镜子里望向班主。“咱们不是说好的,下了戏谁也不见么?”   班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。“可这位爷,他是……”   “是谁都不见。”寂川将擦了胭脂的纸往桌上一掷,招呼宣儿替他拿衣裳。   班主见他态度坚决,便没有再劝。“我这就出去知会一声。”   班主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又弯着腰进来了,手里端着一方丝帕,正中托着一只翡翠扳指。   “那位爷说,只求见老板一面,一句话不说都行。”   寂川将扳指拿到眼前瞧了瞧,色泽透亮温润,雕着精细的吉祥云纹,价值连城。寂川却将它扔回给班主。班主赶紧双手捧牢,生怕摔到地上。   “许老板,这可是皇宫里头的东西……”   寂川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衣裳。下了妆,那些倾国倾城的美人都随着唱词的余韵湮灭了,镜中端坐的只是个清瘦恬静的白衣少年郎。   “唱戏又不能戴着扳指,拿来有什么用?”   班主叹口气,再走出去,这次转来时,手里捏着一张字据,刚写下,墨汁都还是鲜亮的,盖着一方鲜红的印。   “许老板,贝勒爷立了字,要送您一套点翠头面!是全京城最好的作坊做的,用了二百只翠鸟,听说有角儿出到一千两白银都没买下来!”   原来是个贝勒。   宣儿正在替他梳头,将那及腰的黑发编成一只油亮的长辫。班主将字据递到梳妆台上,寂川却看都不看。“冯班主,你去我行头中点一点,瞧瞧我是不是还缺一套头面?”   “哎呀,许老板呐!这容贝勒就是跺跺脚,咱们这戏园子也能抖没了呀!你就去见他一面吧!”   等宣儿编好了辫子,寂川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。“冯班主对我师徒三人照料有加,看在您的面子上,我就见他一面。”   寂川走到窗边,吱呀一声,将窗户推开两尺宽,瞧向园子里。   桃花树下站着个年轻男人,月白长衫搭着湖色的丝绸马褂,绣了满怀苍翠的藤萝,锦衣华服,挺拔俊朗。男人手里摇着一把折扇,听见声音,转头来看他。风吹过去,头顶的桃花窸窸窣窣飘下来,落在男人肩上。   “许老板。”贝勒爷隔着半个院子唤他,嘴角微微勾起,眼中也多了几分温软。   许寂川却冷冷关了窗户,转头对班主道:“人我见过了。这头面,您替我还了吧。”   说罢,领着宣儿从侧门走了。   叫了黄包车回到城郊的小院儿,寂川有些乏了,宣儿却缠着他问:“师哥,那贝勒爷长什么模样?”   “那个贝勒呀,”寂川故意放慢声音,吊着宣儿的胃口,“斜歪嘴儿,酒糟鼻,铜铃眼睛,是个丑八怪!”一边说,一边忽然将自己的脑门贴上宣儿的脑门,吓得宣儿连连后退。   “师哥骗人!闯子分明跟我说,那容贝勒风度翩翩,样貌非凡,出手也大方,来了好几回,每回都要赏他一锭碎银。”闯子是在戏园子里跑堂倒茶的小弟,跟宣儿颇为要好。   “你明明知道,为何还来问我?”寂川坐在椅子上,脱了鞋子,盘着腿揉起脚趾。打从学戏开始,脚上就生满了干枯的茧,落地就疼。宣儿泡来一壶冰糖胖大海,清润化痰,利嗓开音。   “这梨园行里哪个角儿,不是公子老爷们大把银子地捧着。可你呢?你连贝勒爷都瞧不上。” 宣儿蹲下来,替他捏着酸胀的小腿。“我可猜不透你在想什么。”   寂川抓着师弟的手,语气格外认真。“你记着,荣华富贵都是假的。那些买了票进园子里来听戏的人,才是真的捧你。你得好好唱给人家听。”   宣儿不耐烦地点点头。“知道知道,你都说了多少回了。师哥你先休息,晚饭烧好了我来叫你。”说罢便起身走了。   “记得练身段,我睡醒了替你看。”他叮嘱,听到宣儿应了,才安心踱到床边睡下。   傍晚的风也被夕阳晒暖了,将百花的甜香从窗户缝里塞了进来。他将睡未睡,想起那个桃花树底下的贝勒爷,只那么短短一瞥,唇角眉眼,此刻竟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。   香炉塔上的小铃铛一声轻响。   隔天,开唱的时间比平常稍晚些,他上街买了几包点心,要去拜望尚锦兰。   宣儿脸上满是不悦。“干嘛老去看他,热脸贴人家冷屁股。”   “咱们到底是要叫他一声师傅的。”   寂川打小在苏南的娃娃班学戏,后来师傅欠下一大笔赌债,在潦倒中去世,一班签过卖身契的弟子被当作物件一般被卖往各处,好还师傅的赌债。寂川那时候恰好在“倒仓”,嗓子哑掉,不知何时才能唱戏,加上他自幼学的是旦角,对今后的嗓音要求更是苛刻。去淘货的戏班班主谁也不敢要他,都怕白白养上三五年,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,嗓子却倒坏了。   来的几个相公堂子的老板却道他眉目清秀,身材也纤瘦,倒是做相公的好料子。   拍卖渐尽尾声,他几乎已经认定没有戏班会收留自己,从此只能卖笑为生,尚锦兰却出二十两银子买下了他和娃娃班里年纪最小的宣儿。彼时,尚锦兰是京城当红的名角儿,南下在苏州唱了几月的戏,买下他们当贴身侍儿,一起回到京城。   虽然嘴上唤一声师傅,其实锦兰只把他当作下人,从没有教过他唱戏。他在苏南学的是昆腔,京城时兴的却是皮黄,曲目唱词身段皆有不同。平日锦兰在台上演出,他就在后台边听边学,早起背唱词,夜晚赤脚在房中里练习身段。他倒仓倒了整整三年,也就如此偷学了三年。   锦兰那时便是公子老爷们用真金白银捧着的,每月酒席流水般地不间断,行头置了几十箱,连芙蓉膏也争着替他买。终日被烟酒浸润,锦兰的脸色一天天地蜡黄下去,上妆时油彩涂得愈来愈厚,嗓音也不复从前的清澈透亮。   伴随着他日渐沙哑的嗓子,邀他的酒席,捧他的老爷,渐渐也都离他远去了。京城里多的是甜美的年轻的戏子,就像春天的花,今年折了,明年还会长出来,一样的鲜活茂盛,一样的娇艳欲滴。花是不会老的,因为老去的都不值得被记住。   锦兰的嗓子终于彻底毁了。   那天戏就要开场,锦兰却忽然失了声,台前传来一阵阵不耐烦的催促,班主和戏园老板急得像两只刚下锅的螃蟹,乱走乱碰。   后来再回想起来,三年中寂川所做的一切,仿佛全部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刻所做的紧锣密鼓的筹备。他走到班主面前,不卑不亢:“班主,让我试试吧。”   班主诧异地看着他,却也病急乱投医,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。“你能唱?”   寂川捏起兰花指,清了清嗓子,唱《思凡》:“小尼姑年方二八,正青春,被师傅削了头发……”   只听完这一句,班主一拍大腿。“快!去上妆!”   那一晚,台下的叫好声宛如潮水。这一幕在脑海最深的幻想中,在静夜的梦中,他已不知排演了多少回,走到台上竟没有一丝惶恐不安,每一步都踏踏实实的,就像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。   锦兰的衰落早就蓄谋已久,无法逆转了。第二天,戏园就挂出了新的水牌,称他作“小锦兰”。寂川去找班主:“我有名字的,我叫许寂川。”   陌生的名字也挡不住听了最初那晚惊为天人的传闻,慕名而来的观众蜂拥而至,满上的座儿再也没有空出来过。就在谁也没有料想的最平凡的一天,一个新的角儿诞生了。   锦兰却消失了。离开戏园,他失去了一切来源,变卖行头的速度总是快不过烟枪中膏泥的燃烧。他舍弃了那个曾经风靡一时的名字,堕入烟花柳巷,成了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人。   锦兰如今住在八大胡同一处偏僻而破败四合院里。一个小院里挤着七个人。   寂川敲他的门,门不开,倒是隔壁屋子半老的女人叉着腰走出来,站在门口发脾气:“大清早的,非要来扰人清梦!怎么,那个痨病鬼还没死呐?”   寂川不理她,仍是固执地敲着门。“师傅,我是寂川。”   没有人应,他便一直敲下去。   里头的人到底是烦了。“谁是你师傅!快滚!”紧跟着几声咳嗽。   “师傅,我买了你爱吃的点心,还带了些银子,你开门吧。”他道。   “我叫你滚!”   宣儿生气地来拉他袖子。“师哥,咱们走吧。”   他立在紧闭的门前愣了一会儿,弯腰将几个包裹放在地上,转身走了。刚走两步,背后忽然一阵水声,鞋袜也跟着湿了。   回头去看,锦兰已经泼完了污物,又哐当关上了门,连人影也来不及看真切。门前的纸包静静躺在污水里。   宣儿气得眼睛通红。“尚锦兰!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寂川连忙拉住他:“不许胡来。”   隔壁的女人从怀里摸出瓜子,一边嗑,一边笑着旁观这场闹剧。“放心吧,”女人道,“你们哪回来他不是跳着脚骂?回头还不是自个儿忍着恶心把银子捡回去,你们还以为他真不收呐?”   既然要收,总算没有白费他一番心意。   寂川同那女人道了谢,一路劝着宣儿,往家中走。   “都怪你!每回都来挨他泼粪!”宣儿气得直抹眼泪。   “好了好了,他就是那个脾气,你同他怄什么气。”寂川帮师弟擦掉眼角的泪水。“不哭了,咱们去买酥饼吃。”   “那……我要吃凤梨酥……”宣儿抽噎着说。   “好,买!”   “还要吃豌豆酥……豆沙酥……莲蓉酥……蛋黄酥……”   “宣儿想吃什么,师哥都给你买!”   宣儿这才破涕为笑,拉着他往点心铺走。 第2章 点翠   寂川那天演的是《贵妃醉酒》。雕栏玉砌,花前月下,美酒佳人。繁华深处却是无尽的寂寞,唯有一人能解。   他从扇子后探出细长的眉眼,朝上瞧,昨天想见他的那个容贝勒坐在二楼包房,眉头紧锁,正困在杨玉环的忧思里。扇子滑了下来,眼珠朝下转,台下第一排坐的就是贺三爷,捧着茶碗,嘴角带着玩味的笑,那眼睛像是要生生扒光了他的戏服,贪婪而□□。   他忍住心中的厌恶,收了扇子,一转头,再回到他的戏中去。   下了戏,贺三爷果然又闯进后台。   “许老板,我怎么拦都拦不住,你就应付他几句吧。”班主凑在寂川耳旁道,说完赶紧退了出去,生怕惹上祸端。   贺三爷一屁股坐在桃木方桌上,嬉皮笑脸地望着他。“许老板,请了你这么多回,今个儿你无论如何该跟我去吃一次酒了。”   贺家经营着京城最大的布店,梨园要做戏服,当然是离不得好料子的。依仗着手中这小小的权势,贺家父子几人便以为自己权倾梨园,尤以贺三爷最为狂妄。从前贺三爷捧锦兰,所有跟锦兰打对台的戏班子,都难想在京城里求得一匹好料子,只能千里迢迢从江浙一带运来,价格自然昂贵数倍。锦兰对贺三爷动了真心,跟他相好之后便很少再应旁人的酒局,抽芙蓉膏也是贺三爷惯出来的。   如今锦兰失却了一切,他却还在这里,安然无恙,嬉笑着撩拨下一个猎物。   “贺三爷又来为难寂川。您知道我从来不吃酒。”   寂川端坐在镜子前,宣儿一面为他摘去发饰,一面隔着镜子,朝贺三爷的方向狠狠地做了个鬼脸。   “许老板没尝过,怎么知道酒是个好东西?”贺三爷待宣儿走开去取水盆的功夫,走到寂川身后,紧紧抓住他的手。贴得近了,寂川闻到贺三爷嘴里一股恶臭。是被他生生吃下去的那些可怜人,骨肉腐朽的气味。   “三爷!您不要欺人太甚!”寂川怒喝。他挣扎起来,贺三爷却紧抓着他不放,抓得他手腕生疼。两个人扭打中碰倒了梳妆台上的茶碗,掉在地上摔得粉碎。   “三爷这是抬举你,许老板这一套欲拒还迎的把戏玩多了,三爷我可就没有兴致了。”贺三爷步步紧逼。   “好!好一个欲拒还迎。”紧跟着两声清脆的掌声。   正在扭打的二人闻声转头,晋容竟推门走了进来。   贺三爷赶紧松开手,跪下见礼。“贝勒爷吉祥。”   寂川理了理衣裳,正要跪下,晋容却抬手止住他。“许老板不必多礼,我有事相求。”   贺三爷脑筋倒是转得快。“贝勒爷有事找许老板,那我就先走了!不打搅您!”   “贺三爷这就要走?”晋容一声冷笑。“你不是说许老板欲拒还迎吗,这会儿怎么打退堂鼓了?”   “我是瞎说的,瞎说的!”贺三爷赶紧转向寂川。“许老板大人大量,原谅我这一回!”   寂川看着他这副下贱卑微的模样,心底再次泛起一阵厌恶,闭上眼睛不忍再看。“你走吧。”   贺三爷抬头看晋容。“那贝勒爷,我这就走了?”   “贺三爷耳朵要是不好使,我这就去叫个大夫替你瞧瞧。”晋容每句话都说得平平顺顺的,却不怒自威,贺三爷听完连头都不敢再抬,一路弯着腰退了出去。   “对了,贺三啊,”晋容开口唤住他,“往后你就换家戏园子听戏吧?”   “是,是!”贺三爷头几乎要点到地上去。“贝勒爷说了,我就再也不来了!”   等贺三的脚步声消失,寂川才彻底从刚才那番扭打中缓过神来,感激地看向晋容。“多谢贝勒爷出手搭救。”   晋容看着他,眼中倒有几分委屈。“昨天许老板连话都不同我说一句,今天倒知道谢我了。”   前一天的确是自己礼数不周,寂川不知说什么好,也不敢抬头细看晋容,只能垂头站着,盯着晋容练色的鞋面。晋容方才对着贺三爷,分明是好利的一张嘴,现在竟也不知道说话了。   宣儿端了水盆正要进来,看到屋子里两个人一声不响,又悄悄退了出去。   香炉在屋子里默默熏着,半晌,寂川到底是想起话头来了。“贝勒爷说有事找我?”   “是有事求你。”晋容转身朝门外唤:“把箱子抬进来!”   两个下人扛进来一口描金的红漆妆奁,在他面前打开,里头竟是一整套流光溢彩的点翠头面。   点翠是所有头面中最贵重的,一只翠鸟身上只能取二十八根色泽最鲜亮的羽毛,再将这细细的羽毛嵌到鎏金的头饰上,工艺极为复杂精细。从前锦兰有半套点翠,已经羡煞了多少旦角儿,三天五天就有人来借,气得锦兰将头面藏在箱子里,上了三把锁。   眼前摆的这套头面足有四十余件,正凤、偏凤、顶花、侧蝠、顶花、串联、葫芦簪,一一齐全,鸟羽都是整齐的雪青色,如光如幻。   寂川摇摇头。“寂川不收。”   晋容朝前跨了一步。“许老板,我不是送你的。”   “那是送谁?”   “送玉环。”   寂川听完一愣。这贝勒爷是听戏听痴了么?哪里有什么杨玉环呢,有的只是他们在那乐声和歌声里,一起做的一场梦啊。   “这京城上下,除了许老板的杨玉环,再也没有人能配得上这套头面。许老板收下它,是它的造化。”晋容道。   寂川还是摇头。“寂川不能收。贝勒爷若是爱听戏,时常来听便是。难道贝勒嫌我装束陈破,配不上演你心中的玉环么?”   “我心里没有玉环,只有许老板。”   寂川只当是玩笑,抬头看晋容,那人却是满眼的认真。寂川盯着晋容看了半晌,想到自己毕竟欠着他的情,到底心软了。“那我就挑一样吧。”   晋容便陪他蹲下来,巴巴地看他在妆奁中挑选。“选这个吧?”晋容指着最大的那只正凤,口含珍珠,拖着七根精巧的尾羽,好不威风。“许老板戴这个一定好看。”   寂川佯装生气。“戴别的不好看么?”   “戴什么都好看,”晋容笑容温软,“这个最好。”   寂川只挑了一对小小的流苏蝴蝶,坐到镜子前戴好,转过头看晋容。“贝勒爷的礼,这回寂川破例收了,往后不要再为难寂川了。”   “是我不好,下回不送了。”晋容唤下人进来,将妆奁又抬了出去。   寂川想了片刻,到底觉得这话答得不太对劲。“叫你往后都别送,你说下回不送……那下下回呢?”   晋容被他识破,也不恼,笑着认了。“下下回,现在还说不准。”   寂川分明是该生气的,几分怒火窜到嘴边,却只剩下笑。抬头看晋容,才发现晋容呆呆看着他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第一次见你笑,”晋容说,“许老板笑起来真好看。”   寂川听了,耳朵竟有些烧起来,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   桃花枝的影子落在窗纸上,摇摇曳曳,又几声初春的莺啼。   宣儿在门外躲了半晌,到底是忍不住了,清了清嗓子走出来。“师哥,水要凉了。”   屋里的两个人明明隔着两丈远,见了他却都像被戳破了在做什么坏事似的,手足无措。   “那我不打搅了,”晋容朝他一点头,“就等许老板明天再开幕唱戏了。”说完转身出去。   “贝勒爷。”寂川自己都还没回过神来,已经开口将他唤住。   晋容停下脚步。“什么事?”   “贝勒爷想听什么?”   “许老板唱什么,我就听什么。”   “问你呢?”   “男怕夜奔,女怕思凡,”晋容一笑,“听说许老板当年唱《思凡》,一夜成名,还没有机会见识。”   晋容一走,寂川就让宣儿去知会班主,明天演《思凡》。   宣儿临走还笑他。“这可就是你说那个那个斜歪嘴儿,酒糟鼻,铜铃眼睛的贝勒爷?”   晚上也天晴,漫天的星斗。   寂川梦到他在台上,一袭青衣,手持佛尘,化身成那色空小尼姑,春心萌动。   “每日里,在佛殿上烧香换水,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。他把眼儿瞧着咱,咱把眼儿觑着他。他与咱,咱共他,两下里多牵挂。冤家!”   他缓缓唱着,尾音拖得又软又长。   削发为尼实可怜,禅灯一盏伴奴眠。光阴易过催人老,辜负青春美少年。   几分渴望,几分娇俏,几分羞怯。   他挽着兰花指,拉着水袖,眼珠朝二楼包房上一转,晋容就坐在那里。贝勒爷朝他笑,身边长出满树的桃花。窗户被风吹开了,那桃花便扑簌簌地,落满整个戏台。 第3章 别窑   清晨下起了雨。   宣儿出去买了早点,撑一把素白的纸伞,踩着水回来,见寂川坐在廊下发呆。   “师哥,你在想什么?”   他一夜好梦,醒来却想到了锦兰和贺三爷。   刚认识的时候,二人整日耳鬓厮磨,你一言我一语,甜得像浸在蜜里,他听了都觉得害臊。锦兰有一小半的行头都是贺三爷出钱置办的,金线刺绣的戏服,珍珠水钻的头面,耗费金银无数,才成就了台上那个光彩夺目的尚锦兰。后来锦兰山穷水尽,去求贺三爷,他却闭门不见,形同陌路。   容贝勒是替他解了围,替他买了翠。容贝勒是对他笑,眉目温柔,温润如水。可这不过是富家子弟一时贪恋他在台上造出的那些如梦的幻影罢了。等曲子终了,幻影散去,他就什么也不是了。   此时他若信晋容一分,明天就要信他一寸。总有一天,他会将所有虚情假意信以为真,被这深不见底的梨园整个吞吃下去,噬骨蚀心,连尸骸的残渣都不会剩下。   他不能成为下一个锦兰。   春雨将枝头初绽的花零落作满地的尘泥。   “宣儿,你吃了早饭去告诉班主,今天改唱《平贵别窑》。”   王宝钏本是丞相之女,彩楼抛球选婿,抛中了家境清贫的薛平贵。丞相嫌贫爱富,欲打退亲事,王宝钏却性格刚烈,与父亲三击掌断绝关系,脱下身上锦衫,投奔寒窑下嫁薛郎。《平贵别窑》这出戏唱的是薛郎遭丞相陷害贬官,出征西凉,回到寒窑与宝钏作别。   此去不知几年几载,千般不舍,万般难离,夫妻二人心如刀割,泪如雨倾。王宝钏将夫君送到三岔路口,牵住马缰不愿放手。薛平贵只能抽刀斩断缰绳,策马远去,从此遥遥西凉,天涯相隔。   寂川一身素衣登台,眼中定定望着将要离家的夫君,沉入那寒窑外的狂沙冷风里,不去想头顶包房端坐的人。   他抓着薛平贵的手,踩着细碎的步子,在台上一圈圈绕着,眷眷不舍。这出戏他唱过不止多少回,偏偏这一回王宝钏的不甘,格外刺痛在心上。每走一步,都离薛郎更远一步,一步又一步,有如万箭穿心。   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送断肠人。   薛郎到底是挥刀断缰,抛下他走了。寂川跌坐在台上,半晌才回过神来。再唤“薛郎”,眼前空旷,无人回应。   他手中捏着半截断缰呆立,再抬头时,脸上竟真的挂着一行清泪。从此人远天涯近,倚门翘首盼夫君。   台下一阵叫好。已经没有人能分得清楚,台上流泪的到底是唱戏的许寂川,还是独守寒窑的王宝钏。人戏不分,已臻化境。   许寂川静静看着二楼上的人。   晋容一动不动地坐着,并不做声。包房里的烛光摇曳,映出晋容脸上泪痕。   他听懂了。   许寂川捏着缰绳,踩着碎步,走下了戏台。隔着幕帘,身后的喝彩久久不息,心却是凉的。   折子戏是最精彩的。   日子这样长,再跌宕起伏的人生,总归也是平淡如水的时候更多。可折子戏却将所有最浓烈的爱恨情仇,都塞进那短短的一折戏里。它是百倍浓缩过后,最精彩的人生。   可是戏落幕之后呢?   作别薛郎只是片刻,王宝钏却从此孤苦伶仃,独守寒窑一十八年。这十八年日日夜夜分分寸寸的苦,戏中并不曾演到。   那夜《平贵别窑》过后,晋容已有小半个月没有在戏园子里露过脸。   戏照旧是要唱的。《牡丹亭》的生死离合,《花田错》的阴差阳错,台上胡琴咿呀,台下阵阵叫好,年年月月,台上台下人像流水似的换,戏却从不曾因为少了哪个人而就此停下。   起初几天,班主还将二楼的包房刻意空出来。戏开始前,宣儿总把帘子撩起一条缝,朝二楼偷偷望一眼,然后叹口气。“哎,今天贝勒爷又没来。”   寂川朝镜子里一笑,笑给自己看。“他本就是一时兴起,听几天也就厌了。再说,京城里三五百家戏园子,他去哪里不是一样听戏?”   后来日子久了,宣儿不再去偷看,只是闷声帮他上妆。二楼的包房也开始有了人,这家的老爷,那家的姑奶奶,只是一张暗处的脸,男男女女,老少胖瘦,对寂川而言并无分别。   流苏蝴蝶被他用小木盒锁了起来。他自己的那套点翠头面是用孔雀毛仿制的,虽然也色泽明亮做工细腻,到底是少了真点翠的灵气。这对蝴蝶戴上去反倒突兀得很,不如不戴。   春日渐深,窗外的桃花也谢幕了,剩下满树青绿的新鲜的叶片,微风起时,窸窣作响。   座儿不好的头一天,寂川便发现了。他唱惯了满座儿,一眼望下去台下空着几张椅子,就像满头青丝中间秃了几块癞子那样显眼,藏都藏不住。   一天天地,空出来的椅子越来越多,座儿跌到六七成。   宣儿最着急。“师哥,这可怎么办啊?”   他慢悠悠地画眉毛。“能唱一天是一天。等彻底没人听了,咱们就回苏州去,每天去金鸡湖划船喂鱼……不好么?”   班主出去打听了一转,回来告诉他,京城里新来了一个花旦,说从前是他的师弟,在百鸟茶园开唱,场场爆满。他会唱的戏,那师弟每一出都能唱,还比他唱得更好。   师弟?他想了好一阵儿,脑海里总算浮现起一张脸来。“难道是肖玉春?”   “是,”班主连连点头,“就是这个名字。”   “可是不应该啊……”寂川想不明白。   “许老板的意思是?”   宣儿替他解释了:“那个肖玉春啊,从前学戏的时候又懒又笨,跟师哥的天资比起来不知差了十万八千里,怎么可能成角儿?你可问清楚了,真的是肖玉春?”   “千真万确,确实是肖玉春。许老板,宣儿,你们是不知道,”班主压低了声音,“那个肖玉春,唱的是粉戏。”   寂川这才明白了。   粉戏便是将男女之事搬到了戏台上,旦角儿踩着三寸跷鞋往那销金帐中一躺,床摇帐动,活色生香。   这样俗艳露骨的戏码,自然是谁都爱看的。可寂川始终记得离家时母亲的叮嘱。家道中落,留你不住,这世上就算再也没有一个人疼惜你了,你也千万要疼惜自己。他自然希望来听他唱戏的,人人都尽兴,可这样作贱自己讨好座儿的事情,他是断然不肯做的。   “冯班主,您看哪天不想留我了,只管说一声。”寂川淡然。“包银一结,咱们哥俩儿也不亏欠您。”   “哎哟许老板,您这是哪儿的话啊,咱们戏班上下还指望着靠您吃饭呐!可我家中老母刚生了场大病……您看看,咱们有没有什么法子……”   寂川望着镜中刚画了半面妆的人,不知答案。   晋容回郡王府向母亲请安,一出门就碰上大哥晋恂,拉他去牡丹楼喝酒。   “二弟和那位许老板……近况如何?”酒过三巡,晋恂问他,一边伸出一根小指,笑容暧昧。   “那人对我实在冷淡。戏虽然好,也不去了。” 在自家兄长面前,晋容倒也坦诚。   “怪不得二弟近来茶饭不思,原来是这样一回事。想不到二弟满腹经纶,竟也一头栽进了戏园子里,如此说来,倒是大哥害了你了。”晋恂大笑。   晋容摇摇头。“若不是大哥领我去,我也遇不上他。”   晋恂伸过手来,拍拍他的肩膀。“二弟一表人才,千万别为一个戏子伤了心。走,大哥带你散心去。”说到兴头上,丢下吃了一半的酒席,拉他去百鸟茶园听戏。   一走进茶园,晋容只觉得一股新鲜热闹扑面而来,凡有空地都摆上椅子不说,连走道上也挤满了人,竟比听寂川唱戏的人还要多。   晋容回头一看门外的水牌,肖玉春,演《画春园》。   “此人是谁?”   “二弟听了便知!”   晋恂一边说,一边轻车熟路地拉着他进了包房。   大幕拉开,旦角儿一登台,晋容便觉察到气质的迥异。寂川唱杨玉环,雍容妩媚;唱王宝钏,端庄刚烈。这肖玉春扮相虽不美,自己却似乎全然不知,脸上只管挂着媚笑。脚下一双三寸小跷,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,似乎每一根骨头,每一个关节,都满盈着风骚和浪荡。   他一亮相,观众便一阵嬉笑。   晋容心里有些难受。为何同样都是戏,同样都是男人扮的女人,他在寂川身上看见的那些美,在这人身上,就全然变了味道?   肖玉春念唱起来,声音有些粗哑,都是些淫词艳曲,观众只顾叫好,竟仿佛听不出那些刺耳的瑕疵来。   戏中,陈胜去捉拿在茶楼以色相惑人、加以谋害的九花娘,二人追打,那九花娘踩着一对跷,竟然从四尺高的戏台上翻身下来,挤进台下的人群中。   陈胜在后头追,九花娘在台动着腰肢,一路小跑。台下众人哄堂大笑,嚷成一片,纷纷挤近了来看这“骚玉春”的真容。胆子大的,竟还伸手过来,腰间腿后地捏上一把,过过色瘾。   那九花娘被人摸了也不恼,只娇嗔地唾上一口:“有什么本事!晚上再来找姐姐!”   如此在台下绕过整整一圈,彻底满足了每个人的欲念,才又扭扭捏捏地翻回台上。   一出唱罢,九花娘竟然被武生整个抱了起来,一双绑着跷的小脚架在那武生肩上。武生耸动腰臀,九花娘口中随即发出声声娇喘。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,下了台。   台下喝彩不绝,晋容只觉得心头一阵烦乱,匆匆辞别晋恂,逃出了百鸟茶园。   他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,等意识到的时候,已经停在寂川唱戏的园子门口。   班主眼尖,一眼就看到他,赶紧过来请安。“贝勒爷,今个儿真不凑巧,包房租出去了,上座倒还有,您不介意吧?”   “不用了,”他摇头,“我就在这儿听两句,就走。”   “哎哟,这可怎么行,我赶紧给您端椅子来!”班主转身去了。   寂川唱《贵妃醉酒》,台下只坐满六成。清清冷冷,物是人非,此番感悟加进他的眼神中,反倒更能演出那深宫月夜的凄清来。   他纵有花容月貌,美酒山珍,却等不来一个心头惦念的人。皇上捧他,他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,哪天皇上若是厌了倦了,他又是谁呢?   他喝醉了,走得摇摇晃晃,用娇媚掩饰着心头的恐惧和孤独。   他晃悠悠地,摘了朵兰花放在鼻子底下,清香沁鼻,却闻得泪眼朦胧。   晋容站在门柱底下,远远看着台上的人,心如乱麻。他想就这样冲到台上去,告诉许寂川这些喜新厌旧的座儿不要也罢。座儿早晚是会散的,但他晋容不会走,他要一直等,一直守,等到许寂川眼底的寂寞终于化开的那一天,守到雨过天晴,云开月明。   可是他不能。他是谁呢?他不是能给他三千宠爱的唐明皇,也不是他彩楼招亲,五色绣球抛中命中注定的那个薛郎。于许寂川,他只是一个座儿罢了,像旁人一样,痴痴贪恋台上那些摸不着的幻影,不知自己身在梦中。可笑可悲。   班主端了梨花木椅来,门柱旁却已经空无一人。   “哎,咱们这位贝勒爷哟。” 第4章 堂会   水钻簪子断了一只,许寂川去店中置买,迎面碰到了师弟肖玉春。肖玉春坐黄包车经过,见了他和宣儿也不下车,只叫拉车的师傅停下来,翘着二郎腿坐在软垫座儿上,仿佛还绑着那双三寸跷鞋,金贵得很,不能轻易落地。   “师兄,师弟,好久不见,”肖玉春冲他们一笑,“刚到京城没几天,还没有时间来拜望呢。”   “师哥你刚来几天,戏倒是唱了不少了。”宣儿学着玉春旖旎的语气,被寂川狠狠掐了把手心儿。   “咱们都是一个班里出来的,平时还得多互相照应。听说寂川师哥现在越唱越好了,哪天我也去见识见识。”   “师弟都是成角儿的人,就不要取笑师哥了。”寂川答得不卑不亢。   “那我就先走了,李大人府上还有场堂会要赶,还真羡慕师哥的清闲。”玉春脸上笑吟吟的,也不等寂川回答,招呼师傅拉车就走。   宣儿气得指着那远去的黄包车直骂。“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!”   “不许这样说话,他也是你师哥!”寂川打落他的手。“人生总有起落,咱们自己不为名利所苦,是咱们自己的事,烦恼别人做什么?”   宣儿还想说话,被寂川拉进店里。“好啦,别气了,师哥待会儿给你买酥饼吃。”   眼看着座儿一天天地不好,班主心里自然不舒坦,虽然不想坏了跟寂川的情谊,脸色难免比从前差些。   这天还没上戏,就进来跟寂川谈下月的包银,倒也不怕打扰他登台的心绪。   “许老板,这两天刚好有个花旦,跟之前的戏班契约期满,求着我,想上我这儿来唱戏。你看咱们下月从开始,就改成一个月唱五场吧?”班主站在他身后,抬头挺胸,鼓足了气势。   寂川已经画好妆面,戴好了凤冠,正一朵一朵地往头上别亮闪闪的小泡子,一圈圈水钻围着正中的一只红宝石,众星捧月的热闹。“冯班主既然已经决定,就照您说的安排吧。”   艺人和戏班,是要排练许多次才能登台演出的。既然那新的花旦已经可以登台献唱,想必班主是早有打算了。   “那往后的包银……怕是得减到如今的一半了。”   寂川将最后一朵泡子刺进云鬓。“班主决定便是。”   那天唱的是顶热闹的《大登殿》。像是班主为了一股脑地答报他这些年的付出一般,叫来一众配角儿,陪他演一出皆大欢喜的团圆。   王宝钏寒窑受苦十八年,写血书托鸿雁,遥寄西凉。薛平贵接血书归来,却已经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,继承西凉王位。后来,薛平贵率领大军攻陷长安,昔日花郎汉,今朝銮上王。   薛郎坐在金銮殿上,一一清算往日的恩仇,作恶的人被惩处,为善的人得嘉奖。王宝钏被封为昭阳院正宫娘娘,从此享尽荣华富贵。   这本是欢欢喜喜的,最好的戏了。寂川头戴凤冠,身穿锦袍,妆如桃花凝脂,光彩照人。可他一句一句唱,心却慢慢沉了下去。   但凡爱上一个人,终归都是悲伤的。将一生一世的悲喜,托付到另一个人手中,不求金山银山,不求富贵荣华,只求爱人的一颗不渝的心,一双含情的眼睛。   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年,夫君却早就有了更娇媚贴心的爱人,将她忘得干净彻底。诀别了相府的锦衣玉食,父母亲人,只为一个家徒四壁的薛郎。可她付出所有,终究留不住薛郎的心。   爱人如此,唱戏也如此。他许寂川早已甘心将自己的生死命运,交给了台下的这些座儿。座儿捧你,你是角儿,座儿厌了你,你便是路上的尘,花下的泥,任人踩踏,滋养后生。他早已看开了。   下了戏,黄包车没有像往日那样等在戏园子门口。他和宣儿走回家中,道路两旁的树木皆已成熟而苍劲,在地上投下暗绿的影子。   夏天快要到了。   忙碌惯了,忽然清幽下来,起初真有些不习惯。   他养了只三色的小花猫,侍弄院中花草,又买了些时兴的话本小说来读,倒也渐渐地乐在其中。倒是宣儿不能常常见到他那要好的倒茶小弟了,颇有些失落。   初夏的午后,又闷又长,最适合打瞌睡。   他正睡得朦胧,宣儿忽然来唤。“师哥!郡王府有人来拜帖!”   他连忙披了件长衫迎出去,廊下竟真站着个人,身穿王府下人的制服,手中一纸黄帖。“许老板,我家王爷下月初六五十大寿,听说许老板艳绝京城,想请您去演一出《孽海记》。”   他唱得再好,到底深藏市井,怎么能传到王府里头去,总是有人在王爷耳边说了些讨巧的话吧。他知道是谁。   那纸黄帖,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,何止是一字不差地背下来,连笔划都要看穿了。   宣儿笑他。“瞧你笑的,戏还没演,就开始《思凡》了?”   他当然是欢喜的。   就算座儿们冷落了他,总归还有一个人,心里惦念着他。只是他不知道,也不敢想,那人惦念的,究竟是他的戏,还是他的人?   好事成双,刚接了郡王府的堂会,表哥也来了。   和往常偶来探望不同,这回表哥跟戏班的卖身契期满,可以在京城长久住下来了。   “太好了,”寂川拉住表哥的手,“往后你拉琴,宣儿敲鼓,我唱戏,咱们仨人就能组一个戏班子。”   表哥段楚瑜是跟他一起被卖进娃娃班的,从小一起吊嗓练功,吃尽百苦。表哥原本比他天资更优,若没有变故,现在应当也成名成角儿了。可是七岁的冬天,表哥发了场高烧。师傅不愿意花钱请大夫,表哥昏迷数日,醒来之后便再也说不了话。表哥于是被师傅转卖给了胡琴乐师当弟子,十年过去,如今也成了江浙一带小有名气的胡琴师傅。   “表哥既然来,咱们得去买酥饼吃!”宣儿兴奋提议。   “你这好吃鬼,成天就惦记着酥饼!”寂川将手指往宣儿脑门上一戳。“咱们上街去,表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!”   楚瑜不能说话,只是望着寂川,笑眯眯地点头。   三个人牵着手上了街,寂川难得心情这样好,和宣儿一路说笑打闹,恍惚之间,像又回到了小时候。   晋容去跟母亲请安时,母亲正斜躺在烟塌上,周身云雾缭绕。   “容儿,听说你阿玛祝寿,你请了个戏班子?”   “回额娘,我听朋友说那班子不错,戏也正派,才想请来给阿玛额娘作个消遣。”答得滴水不漏。   “这些日子南方出了乱子,你爹心里焦烦,是该解解乏,散散心了。你可别像晋恂似的,天天往戏园子跑,成何体统。”一提到晋恂的名字,哪怕沉浸在芙蓉膏的甜香中,额娘的眉头仍然微微锁起,很不痛快。晋恂是汉人侧室所出,年纪又较晋容稍长,自幼不讨额娘的喜欢。   “孩儿知道。”   “对了,前些日子有人来说媒,富察氏有位格格,年龄合适,家世也好。我先同你阿玛商量商量,你差不多也该结门亲事了。”母亲从嘴里吐出一缕灰白的烟雾来,像是她的魂魄悠悠然脱离了身体。   “可是孩儿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……”   “成亲而已,见她做什么。”母亲瞪他一眼,怪他不懂事。   “若孩儿不想成亲呢?”   母亲半撑起身子,目中愠怒。“你成不成亲,何时轮到你来决定了?”   他竟无话可以反驳。   “下去吧。”母亲躺回榻上,他只能行礼告退。   院中已有蝉声。这偌大的郡王府像一个狭□□仄的笼子,挤得人喘不过气。他迈出院墙,吹着路上自在的风,心情才终于畅快了些。   他知道寂川今日没有演出,便一点可以惦念的地方也没有了。酒席太吵,读书又太静,折中找了间茶楼坐下,点一碗明前龙井,一碟什锦茶点,自己孑然饮茶,看窗外人潮熙攘。   忽然,他的目光定住了。街角那个白衣蓝褂的人,是许寂川。   寂川身旁除了宣儿,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。许寂川拉着那男人的手,说说笑笑,神色亲昵。   晋容第一次见到寂川这样开心,嘴角一笑,眉眼也跟着舒展开,整张脸的轮廓都柔软起来。   他忍不住跟着寂川笑起来,一边笑,心中一阵刺痛。他送寂川价值连城的点翠,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笑容,只能躲在这阁楼里,在他冲别人笑的时候,偷偷看上一眼。   堂堂大清的贝勒爷,此刻竟觉得自己不名一文。不能博佳人一笑,金银不过废土,皇帝不如庶民。   原来喜欢一个人,是这样谦卑渺小的滋味。   他一口饮尽杯中茶,唇齿留香,苦涩难咽。 第5章 惊梦   冯班主听说了郡王府的堂会,带了好些礼物登门拜访。   宣儿闹脾气不肯开门,寂川训了他几句,礼节周全地将班主请进门来。   “是我老眼昏花,许老板气数未尽,这次得了王爷的首肯,将来怕是还要大红大紫啊!我们小小戏班,还得蒙您多关照。”话中之意,不言自明。   宣儿故意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把茶沏上来,在冯班主杯中放了一大把茶叶,茶水比药汁还苦。冯老板喝了一口,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块儿,又不敢明言。   寂川忍住笑。“我倒是有事想求班主。”   “许老板尽管说!”   “我表哥段楚瑜自江南北上,拉得一手好琴。班主若肯收他做琴师,咱们兄弟唱随,也是一桩美事。”   “得请这位段公子略加演示,冯某才好决断。”   寂川立刻唤表哥过来,当着冯班主拉了一段西皮快板,紧锣密鼓,慷慨激昂。   冯班主本来有求于寂川,听完更是彻底放了心,当即立下字据,楚瑜从此就是戏班里的琴师了。   “这可太好了,”寂川拉着楚瑜,“咱们兄弟二人,总算又聚在一块儿了。”   楚瑜只是望着他笑,眼神一如儿时清亮。   他们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,父母健在,家仆成群,整日只顾嬉戏打闹,无忧无虑。如今想来,竟已晃如隔世。   睡在窗台上的小花猫懒懒叫了一声,怪他们红尘俗事,扰它清梦。   转眼到了六月初六,郡王府里搭起了戏台,台下坐满了旗人贵族,端茶送水的下人们往来穿梭,好是热闹。   他终于唱《思凡》了,眼神流转,落寞又娇俏。   他知道晋容在哪里。晋容躲在人群最后头,坐在左手边的第二桌,只顾着看他,一枚瓜子在手里抓了半个时辰,到底也没咬开那层薄壳。   小尼姑的眼神左转右转,落在哪里,台下都是一阵哄笑。偏偏不敢转到晋容脸上去。   戏里唱那小尼姑难耐寂寞,哪怕死后刀山火海,炼狱油锅,也决心要破佛门清规,轰轰烈烈地爱一场。爱一个人,便是“火烧眉毛,且顾眼下”。   且顾眼下。   他的兰花指,终于轻轻一推,落在了晋容身上。   他望向晋容的眼睛,漆黑如墨,温润如水。相隔百步,眼中却只装着他一个人。一时间像有闪电流过身子,心口一阵震颤,寂川几乎忍不住发起抖来。   经书沉闷,耐不住凡心蠢动。法相庄严,锁不住少女怀春。   “布袋罗汉笑呵呵,他笑我时儿错,光阴过。有谁人,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?”   “夜深沉,独自卧,起来时,独自坐。有谁人,孤凄似我?似这等,削发缘何?”   寂川越唱,心里越是清明如镜。   既然躲不掉,咱们就去炼狱里头走一遭,只顾眼前,不顾后果。   “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,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,凭他打我,骂我,说我,笑我,一心不愿成佛,不念弥陀般若波罗!”   戏唱完了,阿玛额娘都拍手称好,点名赏这色空小尼姑白银百两,珠宝首饰若干。   晋容听完戏,不等寂川谢赏,一个人走到后院亭中,唤下人端了桂花酒来,自斟自饮。亭外水池中,荷花已开了不少。天气燥热,花香也沉闷,裹着嗡杂的蝉鸣,徒增烦恼。   他方才听戏,看到坐在戏台边拉胡琴的,正是前几日在街上同寂川拉着手,有说有笑的那个人。那人模样倒也标志,虽然地位低贱些,可只要许老板喜欢,街上讨饭的也能胜过他这百无一用的贝勒爷。   心中苦闷,又是一杯酒灌下去。   坐了小半个时辰,下人来报,说是许老板求见。   寂川已经下了妆,水色长衫,霁色短褂,朴素淡雅。   “许老板请坐。”   他站起来,亲手给寂川斟了酒,寂川却摇头。“贝勒爷请恕寂川失礼,饮酒伤嗓,实在不敢喝。”   晋容本想转头唤下人看茶,却不知道为什么,忽然耍起了性子。   “你是来谢我的。”他定定看着寂川道。   “是来谢贝勒爷的。”寂川垂首。   “既然是来谢我的,”他将酒杯朝寂川面前一推,“就把这杯酒喝了。”   寂川看看酒,又看看他。“贝勒爷一定要逼我么?”  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让人心碎的眼睛呢。许寂川这样沉稳,淡然,眼中却盈满了漆黑的夜,寒冷的雪,像将死之人的求援,百年孤魂的挽歌。   他多想救许寂川出来啊。想用胸口这一团烈焰,融化冰雪,撕裂长夜,将他所爱之人,永远留在盛夏和春朝。   可是救寂川出来的人,却不是他。   他狠了心。“喝下去。”   寂川端起酒杯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,伸手去拦却已经太迟。寂川仰起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   放下杯子时,他看到寂川眼角一星泪光闪过,顿时心如刀割。   “寂川,我……”   眼看寂川起身要走,他连忙追过去,抓住寂川的手腕,不管不顾地将人锁进怀中。他用尽了全身力气,想把寂川揉碎了嵌自己的骨肉里,害怕放松一点,那人就会像风一样从他身边逃走,不见踪影。   “寂川,你告诉我,如何才能不想你。”   吃饭是你,饮酒是你,雁过是你,云落是你。   暮鼓晨钟是你,琴声三叠是你,流水春去是你,雪月风花是你。   是玉环杯中的酒,是宝钏手里的断缰,是色空的手指远远点在自己头上,心里漾开的那一圈波澜。   朝思暮想的人却硬生生地从他怀中挣脱,转过头来,眼眶通红。“贝勒爷,寂川不过一介戏子,身份低微,怕是配不上你的相思。”说罢,转身走了。   留他一个人跌坐回木凳上,碰倒了青釉酒杯,顺着桌沿滴溜溜地滚过一圈,摔在地上,粉身碎骨。   他拎起酒壶往嘴里灌,咽下去的,却都只是白水。   唱过了郡王府贺寿的堂会,许寂川名声大噪,竟比从前的座儿还要好。逢他开唱,提前三天,还得额外给班主塞些碎银才能订上座儿。   宣儿问过两回,他那天去见贝勒爷都说了些什么,他闭口不答,宣儿也不敢再提。   转眼到了六月十八,他正在台上唱《游园惊梦》,有个衣衫褴褛,脸色蜡黄的人从戏园子后门走了进来。   “哪来的叫花子!去去!快出去!”闯子刚来戏园不久,拿着扫帚想将那人赶出去,倒是宣儿眼睛尖,从那披散的乱发底下一眼认出他来。   “尚锦兰,你跑来这里做什么!”   班主听到宣儿的话赶紧追出来,看到眼前的人,惊讶得说不出话。“你……你是锦兰?”   尚锦兰放声大笑,露出一口焦黄腐朽的牙齿。“冯班主,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,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?”   “哎呀,哎呀,”冯班主见他沦落至此,连连叹气,“你来干什么?”   “放心,我不是来找你们借钱的。”尚锦兰笑嘻嘻地举起手中的两个纸包。“喏,今天可是大红人许寂川的生辰,我是来给他贺寿的。”   冯班主竟不知这事,回头问宣儿:“今天是许老板的生辰?”   宣儿掰着手指头一算。“呀,还真是师哥的生日!他从来不祝,我也给忘了。”   “锦兰你……有心了。”班主从他手里接过那两个纸包,替寂川道了谢。   “劳烦班主,替我祝我的这位贤徒,大紫大红,生意兴隆!”锦兰一抱拳,转身要走,班主到底不忍,开口叫住他。   “锦兰,你等等,我去拿些银两……”   锦兰却像是听了什么逗趣儿的话似的,扶着门框笑得直不起腰来,一个劲儿地抹眼角的泪花。   “银子?冯班主,您瞧瞧我现在这副模样,要银子还有什么用?”   班主一时无话可答。金山银山,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枯瘦憔悴,面如死灰的人,变回从前那个娇俏甜美的小花旦,也买不回他眼中逝去的光彩,和曾经繁华的岁月。   班主尚在感慨,锦兰已经转身走了,拉着他那藏在破布衣裳底下,看不见的水袖,一边走,一边合着戏园里传出的曲调清唱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   声音嘶哑如嚎。   寂川唱完戏,跟楚瑜一块儿回到后台,宣儿指着桌上的两个纸包。   “师哥,这是尚锦兰送来的,说是给你贺寿。”一边说一边垂下头。“连我都忘了今天是你生辰……”   “咱们这么多年都没有讲究过,有什么好要紧的。”寂川安慰宣儿。   他拆开纸包,里头是一盒豌豆黄。拈起一块放进嘴里,清甜爽口。   “师傅真是有心了。表哥,宣儿,你们也尝尝吧?”   “这是专程给师哥贺寿的,我怎么能吃?”宣儿道,楚瑜也笑着摇摇头。   刚到北京的时候,有个捧锦兰的公子,家里是开点心铺的,宗是送锦兰各种小吃糕点。锦兰一口也不曾吃过,都给了他和宣儿。   那是他头一回吃豌豆黄,口味香甜,喜欢极了。可后来那公子不再来,他也从不敢问锦兰要钱去买,只是每回路过点心铺,都要伸长了脖子,巴巴地看上几眼。   等到自己有钱买了,却早已习惯了寡淡的没有豌豆黄的日子,反倒不想去圆心里小小的梦了。牵挂却又得不到的滋味,才是最好的。   但此刻却又是欢喜的。那个眼巴巴望着点心铺子的小少年,总算从师傅手里讨了一块甜软的豌豆黄。   寂川又咬了一块在嘴里,这才坐到镜子前下妆,楚瑜走到身后帮他拆头面。   宣儿捧了盆子出去打水,半路上碰到闯子,多说了几句,解释了方才那个黄牙怪人的故事。打完水刚要往回走,看到楚瑜慌慌张张地冲出来,嘴里呜呜呀呀,不知道在喊些什么,拉住宣儿的袖子就往屋里拽。   “表哥你慢点,小心水洒了!”宣儿只道是簪子缠住了头发,一点都不着急,生怕楚瑜碰倒了他的水,还得去再打一回。   一进屋子,却看到寂川倒在梳妆台上,嘴角一缕鲜血正往下淌,梅花似的染在白衫上。手中的水盆哐当落地。   “快来人啊——”宣儿尖叫起来。 第6章 衷肠   福晋耐不住天气燥热,要去直隶避暑。   晋容原本打算随母亲同往,去直隶住上几日,避暑倒是其次,只求青山绿水漫步其间,能散一散心中郁结。   数十人的队伍才刚行至京郊,晋恂的侍从忽然快马追来,神色惊惶地将他截了下来。   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“许老板被人下了毒,如今正昏迷不醒……”   他连话都没听完,立刻转身去找额娘请罪。   “孩儿忽然有要事,必须即刻返回京城。”   母亲躺在车厢中的丝绸软榻上,隔着芙蓉膏的云雾,朦胧地看他一眼。“有什么要事?”   “朋友忽然身患重病,得赶回去探望。”晋容生怕母亲问起是哪一位朋友,在脑海中飞快搜寻着可用的名字。   幸好母亲并没有细问。“不想去就罢了,省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,扰我清闲。走吧。”   他立刻快马加鞭,赶回城中。   侍从将他领到晋恂府上,晋恂、宣儿和那琴师都在。   宣儿一见他便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,双目都已哭肿。“容贝勒,你可一定要救我家师哥。”琴师也跟着跪了下来。   “怎么回事?寂川人在哪里?”他扶起二人,抬头问晋恂。   “我已经请大夫瞧过了,喂了催吐和解毒的药,但人还是没有醒,”晋恂道,“你同太医院的人关系近些,能不能请位太医来瞧瞧?”   “好,就去。”他转身要走,心中慌乱,折了回来。“我先去看看他。”   “师哥在里面厢房……”宣儿要引他进去,他刚走两步,又停了下来,喃喃道:“不行,还是请大夫要紧。”   这才快步走出门去,唤小厮立刻备马。   晋容请了两位相熟的太医来,扎了针配了药,都说人事已尽,只剩听天由命。   太医开的方子,药材大都金贵,他跑遍了京城,折腾到晚上才总算配齐,送到晋恂府上,吩咐侍女连夜煎药。   等他走到厢房门外,夜已经很深了,院中一片窸窣的虫鸣。   琴师原本守在寂川床边,手里端着一碗清水,用手指头蘸了擦在寂川唇上,听见他来,慌张起身行礼。   他摆摆手。“我看一眼便走,不多打搅。”忙碌了大半天,连嗓子都是嘶的。   琴师没有说话,只是冲他一笑,将那瓷碗塞进他手里。   “可是……”晋容低头看着手中的碗,不明白琴师的意思。这琴师难道不是寂川的意中人么……难道因为他出力救寂川,就要把寂川让给他么?   琴师还是什么也不说,指指他,又指指榻上的寂川,转身走了。   晋容一个人端着碗呆立半晌,左右寻思,实在想不明白,只管走到寂川床边,学那琴师,用手指将清水抹到寂川唇上。   被水反复浸润着,原本干燥的嘴唇渐渐柔软起来,却还是苍白如纸,毫无血色。   晋容放下碗,将寂川的手握进自己手中,怔怔看着昏睡的人。   还记得早春时节,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去见寂川一面,却被寂川拒之门外,只推开窗户瞧了他一眼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下了妆的寂川,隔着满树桃花,惊鸿一瞥,却记得这样鲜活牢固,闭上眼,那扇窗户仿佛仍在面前。  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寂川的手背,皮肤之下透出微弱的脉搏。   等寂川醒了,他想,他一定要把心里这些烦恼愁苦,一股脑地都说给寂川听。他有多喜欢台上那些光彩夺目的影子,就有十倍地喜欢那些幻影之后,那个清冽如雨,淡然如水的人。寂川不信也罢,笑他也罢,总好过他一个人闷在心里。   “呀,贝勒爷。”宣儿端了药进来,见到他慌慌张张要行礼,不想药汁洒了出来,烫着手指,疼得直叫唤,又不敢松手。   晋容赶紧接过药碗,宣儿这才低下头,往烫红的手指上使劲吹气。   “没事吧?”晋容关切。   宣儿边吹气边摇头。“没事没事!”   两个人守着药凉,晋容自知不合时宜,却又耐不住心中好奇,犹豫再三,到底问出了口。“平时日里跟你们在一块儿的那个琴师……是寂川的什么人?”   “哦,那是表哥!”   “表哥?”   宣儿点点头,絮絮叨叨说起来。晋容指着对面的凳子,要他坐下慢慢讲。   “表哥叫段楚瑜,跟我师哥一样,原本都是苏南官家的小公子。后来师哥和表哥的外祖父在朝廷进谏,说错话,被老佛爷杀了头,家里也被抄空了。师哥和表哥只好卖身学戏,在梨园行混个生计。”   晋容起初听到楚瑜只是表哥,不免松了口气,听完二人身世,心绪却沉入谷底。“竟然还有如此之事……”从小便见过了大起大落,人情冷暖,怪不得寂川身在梨园行,却是这样一个清冽干净的人。   “表哥小时候发烧,师傅不肯出钱看病,烧坏嗓子,所以做了琴师。”   原来楚瑜方才不同自己说话,是因为不能开口。   晋容弄明白前因后果,又开始责怪自己那天在凉亭中借着醉意耍的性子,惹得寂川那样生气。可惜现在再如何内疚,也已经于事无补。   宣儿见他愁眉不展地望着寂川,心里也明白了几分。   “贝勒爷……你喜欢我师哥吧?”   晋容被宣儿说破了心事,只好苦笑。“他不喜欢我,又能如何。”   宣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。“师哥是喜欢贝勒爷的。就算旁人看不出来,总瞒不过我的眼睛。”   “为何这样说?”   “咱们每回提到贝勒爷,师哥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,生怕谁看穿了他的心思。他心里有你。”   晋容听了自然欢喜,然而看着身旁昏睡的人,那欢喜又随即消退得没有踪影。   “你也折腾了大半天,快去休息吧,我喂他吃药便是。”晋容道。   “可是贝勒爷,你也该休息了……”   “不必顾虑我,”他摇摇头,“寂川这副模样,你要我如何睡得着。”   宣儿犹豫片刻,起身走了。他端了药碗跪到床边,仔细吹凉了,一勺一勺喂到寂川嘴里。褐色的药汁缓缓淌进口中,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和欲念。   药喂完了,他就望着寂川出神。寂川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,眼睑轻颤着,想必是做了场好梦吧?   早晨宣儿再来,发现他竟坐在地上,倚着床头睡了整夜。   晋容整日守着寂川,看病中的人日渐瘦削下去,只顾得上心疼,哪还有心思考虑其他。   还是晋恂有心,领着几十王府亲兵,四处追捕下毒的尚锦兰,最后竟是在他住的那间破败的小屋子里找到了人。寂川的养的小花猫也接到了晋恂府上,成天跟在宣儿脚边叫唤。   晋恂劝他。“担心归担心,二弟也别熬坏了身子。”   他哪里听得进去,还是成天守在床边,满眼血丝,比寂川还瘦得厉害。   寂川到底是不舍得太捉弄他,第六天早上便醒了过来。   他睡得浅,发觉手中略有动静,立刻睁开眼,恰好对上一双澄亮的眼睛。那顽皮的猫儿夜里撞开了窗户,清晨的日光便斜照在床榻上,隔着几层轻透的薄纱帐幔,一时不知是梦是醒。   “你是什么人?为何睡在我床边,又为何要拉我的手?”寂川佯装失忆,却又掩饰不住嘴角的笑。   “连我也不记得了?” 一边说一边扣紧了寂川的手指,“我是你相好。”朝夕相处这么些天,他脸皮也厚了,一点不知道害臊。   “我哪里来的你这样的相好?头发乱成这样也不梳,澡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,脏死了,可别碰我。”说着就作势要甩开他的手。   他一边听寂川数落他,眼睛一眨,泪水就顺着脸颊淌下来,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。   “怎么还哭起鼻子来了?”寂川笑他,却又伸了手指过来,软绵绵地替他擦了眼泪。“好了好了,我让你牵便是了,竟然委屈成这样。”   他被寂川揽进怀里,哭得更厉害了,眼泪堵住了喉咙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   “嗳,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相好?好了好了,别哭了……”   寂川太瘦了,胸口的骨头硌着他的脸。可是心跳也从那里传过来,一声接一声,透着生的鲜活。   “呀,师哥醒了!”宣儿走进屋子来,看他趴在寂川胸口哭,赶紧把他拉开。“贝勒爷您是怎么回事儿!我师哥饿了这么多天的肚子,您不找人赶紧做吃的去,抱在一块儿哭哭啼啼的干什么!”  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擦了眼泪站起来,刚走两步又回头来看,生怕自己是做了场无痕的美梦。   “哎哟贝勒爷,您快去吧!人我给您守着呐!丢不了!”宣儿急得直跺脚。   寂川被宣儿扶着坐了起来,倚着床柱,含笑看他。虽然虚弱,眼中却已有了几分微薄的神采。   “那我……去了?”   “您赶紧去吧!”宣儿头顶都快窜出火苗来。   他朝外头走了几步,还没跨出门槛,又三两步折回来,往寂川床边一坐。“不行,还是宣儿你去吧。”   “哎,你们可真是急死人了!”宣儿叹口气,甩手走了。  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和寂川。两人相对坐着,他拉过寂川的手,像顶重要的仪式一般,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,珍重地扣上去。   “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,”寂川说,“梦到我和贝勒爷都成了白发苍苍的糟老头子,也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园子里,我唱戏给你听。”   “唱的什么戏?”   寂川摇摇头。“不记得了。你想听什么,我就唱什么。”   他什么都想听。只要是许寂川唱的,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戏。   “我也做了一个梦。”他道。   “梦到什么?”   “嗯……”他一边拖着调子,一边往寂川跟前凑了凑。“梦到……”   寂川看穿了他的心机,还是笑着问他:“什么?”   他俯身过去,一口咬住寂川的嘴唇。起初亲吻略有些干涩,很快就变得潮湿柔软起来。他用舌尖一遍遍地摩挲着寂川的唇纹,试图尝出那些赤红的胭脂的味道。寂川的嘴唇又甜又糯,像红豆米糕。   等他终于退开身子,寂川的呼吸已经同他一样滚烫急促,脸上浮起两朵小红云。   “许寂川,”他蹭着寂川的鼻尖,声音小而笃定,“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放手了。” 第7章 危楼   叨扰晋恂好些日子,寂川既然醒过来,晋容便立刻将人接回了自己府上。请太医又来看过诊,除药方之外,还仔细打听了食补的方子,逐一抄好,亲自交代给家厨,再三叮嘱,恨不能一顿就把寂川喂得白白胖胖。   这头正忙着,宣儿又急急忙忙找过来。“贝勒爷,你快去说说我师哥,他怎么也不肯喝药!”   晋容急忙跟着回到房中,恰好见楚瑜端着药,呜呜呀呀哄着,寂川怎么也不肯喝,手一推,药竟洒了满地。   楚瑜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耐不住了,把碗往桌上一掷,忿忿走了。晋容唤下人打扫干净,重新盛了药来,他这才捧着药碗,坐到床边旁。   “怎么忽然不肯喝药了?”千万桩琐事缠身的烦恼,只要坐到寂川跟前,便一桩也想不起来了。   寂川锁着眉头。“你尝一口。”   他就着碗饮了一口,差点没吐出来。这汤里的药材,每一样他都是知道的,怎么加在一起又苦又腥,竟比黄连煮水还要难以下咽。   “就这样的东西,趁我昏睡,你竟还喂了我几十碗。到现在嘴里都是一股子苦味。”寂川反倒生起了气。   “怪我怪我……”趁寂川不注意,他凑上去在寂川嘴上飞快地吻一口,又舔舔自己的嘴角。“我怎么没尝出苦啊?”   寂川给他占了便宜,又说不过他,别过头不肯搭理。   “寂川,”他拉住寂川的手,柔声劝,“你就当是为了我,多少喝几口吧。”   寂川咬住嘴唇不做声。再如何喜欢你,药还是一样的苦呀。   “那我先喝一半,剩下归你!”   他心一横,头一仰,咕咚几口,竟真的灌下去半碗,苦得嘴都麻了。   他擦擦嘴角,把剩下的半碗递到寂川面前。“喏。”   寂川接过碗,眉头拧成一团,浅浅喝了一小口,立刻咬着舌头做了个鬼脸。   他头一回见到寂川这样活泼的模样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“罢了罢了,还是我喂你吧。”   晋容从碗里抿一口药,趁寂川不备,用手指捏着下巴,端端吻上去,将药汁渡到寂川口中,撩动寂川的舌尖,强迫他咽下了,再一圈一圈缓缓地游走,安抚着他,替他消解口中苦涩。   “你……”寂川见晋容又去抿药,连忙要躲,却又在他吻上来的刹那,像被谁忽然偷走了力气,动弹不得。   如此反复四五次,寂川终于在晋容再退开的时候,紧紧拉住他的领子,不许他再去喝药。   “不喝了?”晋容问。   寂川犹豫半晌,小声道:“不要药了……”   晋容听懂了,偏要捉弄他:“不要药,要什么?”   不要药,自然是要你了。   寂川不说话,欲拒还迎地看他一眼,晋容便从心口酥到骨髓,连碗也顾不上好好放了,将那青瓷描金的药碗随手往地上一摔,翻身压住寂川,在头顶扣住他的手腕,细细亲吻起来。   倒是苦了那收拾屋子的小厮,一天得擦好几回地,还得摸准了什么时辰进去,贝勒爷才没有赖在许公子榻上呢。   晋容知道寂川身体尚未痊愈,心里到底是有分寸的。   晚上守着寂川喝了养胃补气的枸杞山药小米粥,又哄他吃药。这回晋容问过大夫,煎药时多加了几钱甘草,手边又备好冰糖,喝完立刻喂到嘴边,化解腥苦,折腾再三,才总算喂完了一碗药。   “那你早些睡,我回房去了。”晋容道。   寂川略一点头。“知道了,你走吧。”   晋容好些天没睡过安稳觉了,吩咐下人烧了热水沐浴,洗去浑身疲乏。时隔数日,总算又睡回了自己朱漆金雕的酸枝木床上。   绸被柔软,夜风清凉,可他翻来覆去好几遭,到底是没有睡着。一闭上眼,脑海里哭的笑的气鼓鼓的面孔,全都是许寂川。许寂川在他手里牵着,怀里搂着,唇上吻着,每一次呼吸,兰花清香便填满他的胸膛。   这叫人如何睡得着。他无可奈何地起了床,随便裹了件袍子,端起烛台,踏上门外长长的回廊。   许寂川梦到小时候娘带他和表哥上街去,买了好多的酥饼和豌豆黄,吃得满嘴都是香酥的碎屑。忽然从街边窜出个人脸猿身的妖怪来,硬要将他掳走。   娘,表哥,还有酥饼和豌豆黄,都离他越来越远了。他一边哭喊,一边又踢又打,那浑身长毛的妖物却偏偏不肯放手,两只手像钳子一般紧紧环在他腰上。   “哎哟,别踢,别踢了……”那妖怪直叫唤。   他骤然惊醒,腰上竟然真的有一双手,吓得差点叫出声来。   “贝勒爷你这人!到底怎么一回事!”寂川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。晋容还以为是怪自己私自爬上床来,正要坐起,却听得寂川道:“说要回去了,要人死心,半夜又兴起跑来。出尔反尔的,你不来算了!”   他听寂川发火,心中竟有几分欢喜。“我说不来……你不高兴了?”   “我才不在乎呢。”寂川气呼呼地想要转身回去,却被他锁在怀里不放手。   “好了好了,是我不好,还望许老板息怒,饶了小王这一回。”   一盏烛火微微摇曳,暖黄的光,映得寂川的面颊温润如瓷,耐不住他这样哄,到底抿嘴笑起来。   “寂川,”晋容望着怀中的人,“往后别再叫我贝勒爷了。”   “那该叫你什么?”寂川一双如墨的眸子,映出他自己的面孔。   “你叫我晋公子,我便是晋公子。你叫我胖猪头,我便是胖猪头。”   寂川手里攥着他的领子,偏着头想了一阵。“那就……叫你晋郎吧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晋郎。”   “啊?”   “晋郎……”   寂川越叫,声音越低下去。晋容的心化成一滩温烫的糖水,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溢出胸口。他靠过去,轻轻吻了寂川的眉心。   “晋郎,你们若是找到我师傅,也不要太为难他……”寂川轻声道。   晋容叹气。“他从戏园子回去便吞了鸦片,在床上躺了三天,竟无人知道。”   寂川听罢愣了半晌,眼中似有泪光。“他也是个可怜人……若我沦落到那般境地,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。”   “寂川,”晋容捧着寂川的脸,直望进他眼睛里,“从此往后,我晋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定不会让你沦落半分。”   “贝勒爷这嘴倒是比抹了蜜还甜,”寂川笑他,“往后的事谁又参得透呢,且顾眼下吧。”   且顾眼下。   晋容靠上去,低头吻在寂川颈侧。同是男子,为何寂川会有这样柔嫩的皮肤,羊脂细玉,吹弹可破。唇舌一寸寸游走,他吻出一块深深的红痕才终于作罢,寂川已经喘着气,软在他怀里。   “好了,不闹你了,你睡吧。”他道。   “你跑到人家床上来,折腾了这一遭,又说不闹了?”寂川嗔怒。   “许老板想我如何,我照做便是。”他翻身压住寂川,低头逼问。凑得近了,两个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,一样的急促滚烫,难分彼此。   “我要……”寂川拖着调子,一面用手指绕着晋容的头发梢。“要晋郎,替我买一辈子的豌豆黄。”   “好,”他答得珍重,“我许你余生的每一天,都有吃不完的豌豆黄。”   说好了,才低头吻上去。   繁星如织,日出仿佛永远不会来到,将漫漫长夜留给帐幔中的亲吻和絮语。且尽良宵。  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喜欢的人恰在怀中,更好的事情呢。   待寂川稍微长胖了些,晋容带他去相馆照了张相。他穿一身月白的长衫坐在梨花木的雕花木椅上,晋容青衫灰褂,旁边有张桌子,照相师说要摆盆兰花。   “兰花太素了,”寂川不肯,“摆桃花吧。”   于是便摆了纸糊的桃花盆景,红艳艳的,倒抢了几分人的风头。   刚走出相馆,小厮就慌张来报:“贝勒爷,不好了,福晋从直隶回来了!正在贝勒府等着您呐!”   额娘去直隶避暑,而今炎夏正盛,为何会突然回来?晋容不解,只好托宣儿和楚瑜将寂川带到晋恂府上暂避,自己立刻打道回府。   回到府中时,福晋正端坐在堂屋上座。   “孩儿给额娘请安。”晋容见着福晋便跪下行礼,等了好久,却没有等到母亲的答复。他不敢抬头,想到额娘动了怒,心里便也猜透了几分。   “晋容啊,你大哥晋恂乃汉人侧室所出,出身低贱,几个弟弟又还年幼。你说说,咱们家这郡王的爵位,将来是要封给谁?”福晋抚弄着手中茶碗,声音平静却严厉。   晋容垂下头。“孩儿不敢说。”   “说说吧。”福晋放下茶碗,坐正了看他。“这里就你我母子二人,还怕有谁取笑你不成?”   “孩儿不敢。”   “那我就替你说了吧。”   一双牡丹刺绣的花盆底旗鞋三两步走到他跟前,啪地一声耳光在他脸上响起来。“你将来是要当王爷的人,趁着你阿玛南下平乱,我在直隶避暑,你吃了老虎胆,竟敢捧起戏子了!”   福晋反过手来,又在他脸上甩了两个耳光。“有一个晋恂还不够!咱们这郡王府的脸面,都给你们这数典忘祖的两兄弟丢光了!早知道你这样不学好,打从你生下来就该把你扔到宁古塔去,倒省却我这些年的心思了!”   福晋撒完了火,坐回椅子上,冷声道:“起来吧。”   他这才站起来,仍然不敢抬头,脸上烧得像是着了火。   “你的亲事,我已同你阿玛商量过了,日子也订好了。这些天你就甭出门了,等亲事办完再来请安吧。”   福晋拎着一条水蓝的手帕走出屋子,在院子里下了命令:“留下二十亲兵,将这宅子围起来。吃穿用度,我命人送来。从今个儿起,谁也不许踏出这贝勒府半步。”声调不高不低,恰巧能传进晋容的耳朵。   说罢,福晋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院门在她身后紧紧关上,紧跟着几声锁链的清冷声响。 第8章 夜奔   下雨了。   暴雨如注。   恂贝勒府中满池子的睡莲,像一艘艘海中的小船,雨打风吹,兀自摇曳。   寂川坐在窗边,望着那些睡莲出神。晋恂说要去晋容府上看看,已经走了两个时辰,倒像只过了几炷香的功夫。   天色开始渐暗的时候,晋恂回来了。由着小厮脱下披风,进屋便唤他。“许老板。”   寂川这才回过神,其身见礼。“恂贝勒。”   晋恂拉他到桌边坐下。“许老板,我去二弟府上看过了。”   “他人如何?”   “人没事,只是……”   晋恂语气一沉,寂川的心也跟着沉下去。“只是如何?”   “只是额娘动了怒,要逼他娶富察家的格格,日子定在闰六月的初四。”   脑海一片空白,寂川愣了好一会儿,才听明白晋恂话中的意思。   “那他……那他……”寂川嗫嚅半晌,到底没说出一句话来。   “我听了这么些年的戏,知道许老板为人正派,不贪荣华富贵。但我二弟疼惜你如此,将来成了亲,也是断然要跟你好的。成亲不过做做场面罢了。”   寂川苦笑。“恂贝勒既然知道我不贪图荣华,这番话却又说我图他什么?”   “许老板这番情,晋恂心中佩服。可是人活着,总是得向别人低头的。许老板得向座儿低头,咱们生在郡王府,也得向这骨头里的血脉低头啊。许老板,你可千万别抹想不开。这事儿,真不是二弟能拿主意的。”   听完晋恂这一番话,寂川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心才忽然揪了起来。   “那真的……一点办法都没有了?”   晋恂摇摇头。“许老板若是想散心,就在我府上多住几日吧。”   寂川不愿久留,当晚就住回自己家中。   从晋容府上出来的时候,谁也不曾料想到如此境况,只当是寻常出门,如今衣裳用具都在贝勒府不说,连猫儿也困在他府中了。   雷雨下了整夜。   寂川从厨房里翻出一坛冯班主送来的花雕酒,一个人坐在门廊的石阶上,饮酒听雨。   “师哥,你身子刚好,又不会喝酒,就别在这儿瞎喝了!”宣儿来说他,想把酒坛子抱走。   他搂在怀里不放,两个人争夺之中,酒洒出来不少,浸到衣服上,酱黄色的一片。   楚瑜走过来,轻轻按住宣儿的肩膀,   宣儿叹口气。“算了,随你吧。”说罢便扔下寂川走了。   楚瑜在他身旁坐下来,替他一碗接一碗地斟酒。  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,雨就像下在他的眼睛里,所以暗蓝色的天,石青色的地,园中茂盛的花木,才会全都融化成一片,再没有边界。   他终于有力气哭了。   “表哥……我在这北京城的戏园子里,见过多少痴心妄想的戏子,以为自己蒙承某人的情谊,便能从此落叶生根,有个归属。我又见过多少铁石心肠的公子哥儿,良辰美景,一时欢好,等到天一亮,就算你在他面前被人生生撕碎了,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。”   寂川攥着空碗的手微微颤抖。“我见过了这样多,以为自己早就看穿了,想透了,为何落到自己头上,偏偏又成了自己早知道最笨最傻的那些人?”一颗眼泪滴进碗里。   楚瑜揽过他的肩头,轻轻拍着。   “可我就是喜欢他啊……”他靠在楚瑜肩上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,像是要溺死他自己一般。“表哥,我为什么这么傻,为什么这么傻……”   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屋檐,在他们脚边汇成细细的水流。   “表哥,我们回苏州去吧……我存了好多好多钱,咱们把外祖当年的宅子买下来,把爹,娘,舅舅,舅母,全都找回来……咱们一家人,又能聚在一块儿了……”   寂川哭累了,靠在楚瑜怀中,口中喃喃念着,睡了过去。   楚瑜从他手边拾起酒碗,也给自己斟了一晚,仰头饮尽。   晋恂才送走了愁眉苦脸的许老板,隔天到晋容府上,又碰上个愁眉苦脸的二弟,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。   晋容抱着三色的小花猫,整日坐在屋子里,什么也不做,只是发呆。连猫儿都觉得乏了,扭着身子从他手中挣脱,跳到院子里扑蝴蝶去了。   “二弟,听说你那新娘子,是富察家出了名的美人,你想不想见她?”晋恂也不管晋容的心思飞到天南海北宣武门外,只管一屁股坐到二弟面前。“若是想见,我明天就去雇个画师,替你画副像回来。”   晋容的眼里没有半点神采,呆呆坐着,隔了半晌才答他的话。“不想。”   晋恂见他这副模样,沉沉叹了口气。“二弟啊,你在这儿整日傻坐着,事情也不会有什么起色。你仔细听我说。”   晋容这才抬起眼睛看他,人还是木楞的。“说什么?”   “二弟,你眼前如今有两条路。一条是听额娘的话,娶了富察家的格格,将来继承阿玛的爵位,做个小王爷。就算不替这大清建功立业,也有一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。”   “另一条呢?”晋容眉头紧锁。   “另一条么……”晋恂还没说破,自己先大笑起来。“如此说来,倒像是我这个庶出的大哥,趁火打劫,想哄你放弃爵位了。”   “大哥可别这样说,”晋容赶紧道,“咱们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,手足情深,谁当王爷有什么分别?何况如今大清国力衰败,洋人四处割据,南方也正动荡。你我就算真当上了王爷,又有几年富贵可言?”   晋恂仍是笑着,手中的折扇在晋容头顶一敲。“同你说句玩笑,你倒先急了。我在你府上进出几日,替你想了个逃出去的办法。你若是被额娘抓住了,可千万别说是我出的主意。”   说罢先起身去关好门窗,这才凑在晋容耳边细细说了。   冯班主听闻寂川回到家中,当即买了补品来探望他。   “许老板好生修养,少了您,咱们戏班可真是大失颜色,步履维艰呐。”   说的都是些不要紧的客套话,但内里的意思寂川都明白。班主是最会识人眼色的,一个字也没提到晋容。   “冯班主放心,我的嗓子没事,再休息一阵,能上台了,一定立刻告诉您。”   他如今这般憔悴,倒不是因为那豌豆黄里的毒。心里头看不见的毒,才更浓烈伤人。   他并不知道,当红青衣被人下毒的事情早已在京城里传了个遍,口耳相传,添油加醋,说成了一段师傅嫉妒弟子才华,玉石俱焚的传奇故事,外头多的是人想一睹他的风采。   “那我就静候许老板佳音了。”   冯班主得了他再三担保,这才放心走了,前脚刚迈出门,恰好有个衣衫破旧的菜贩子将担子卸在门口,看样子是想停在寂川屋檐底下乘凉。   “去去!到别的地方去!”冯班主甩着手里的扇子,要将那菜贩赶走。   菜贩的帽子压得很低,遮住了脸,寂川只道他身形有些眼熟。一个卖菜的粗人,怎么会这样白白净净,细皮嫩肉的?   到底是宣儿眼睛尖,一眼看到那副担子的其中一个竹筐里露着半条猫尾巴,赶紧走过去拉住那卖菜的小贩。   “冯班主不认识,这是给咱们家送菜的!”宣儿道。   “噢,原来是这样。冯某失礼了。”冯班主嘴上这样说,却看也没看那菜贩一眼,反倒是回头又冲寂川鞠了一躬:“许老板您安心养病,我这就告辞了。”   冯班主一走,宣儿立刻将菜贩拉进院中,闩上了门。“贝勒爷,您怎么逃出来了!”   寂川心头一紧。晋容摘下头上的破草帽,早已热得满头是汗,却擦也不擦一把,望着他笑起来。“许老板,你的衣裳和猫儿,实在是太沉了。”   直到他们雇的马车连夜驶出京城,寂川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来,拉着晋容仔细问。“你是如何逃出来的?”   “晋恂替我出的主意。将送菜的小贩绑起来,抢了他的衣服和担子。”   离开京城时走得匆忙,这会儿晋容身上仍旧是菜贩打扮。   寂川忍不住笑起来。“想不到你穿这身衣裳,竟还有几分合适。”   晋容被笑了也不恼,反倒伸手将他搂进怀里。“许老板若是喜欢,我每日都穿便是。”   寂川轻哼一声,从他怀里挣出来。“贝勒爷不嫌脏,我还嫌呢。你若要穿,晚上只许睡在堂屋里。”   晋容也哼一声。“那我就去官府告你。”   “告我如何?”   “告你许寂川蛮横无理,不近人情,虐待亲夫。”   寂川伸手在他脸上一拧。“你还告我呢!官老爷看到你,先把你押回王府去了。”   说者无心,话说出口,两个人却都愣了愣。   晋容先回过神来,冲寂川温柔一笑。“过来亲小王一口,饶了你这一回。” 第9章 花阴   锦兰落魄时,一度低价变卖手中财产,寂川买下了其中一处天津府的房产,一直闲置着,如今恰好可以住进去暂避。两进的四合院,倒比他在京城的小院儿还要宽敞些。到了地方,两个马夫收下赏钱道了谢,替他们卸下行李,宣儿和楚瑜也去搭手帮忙。   晋容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,也挽起袖子走了过去。寂川看在眼中,想起晋恂同他说过的话来。晋容纵然是锦衣玉食,流着皇族的血脉,然而离开了家族,却也得亲手操持这些粗重的活计,不过是个凡人罢了。有一瞬间,寂川想不明白,此刻他暂且得到了晋容,却又同时失去了他们各自的身份。在这一方小院里,晋容不再是贝勒爷,他也不再是戏子,只是两个逃难的人。   “寂川,进去吧。”晋容见他发呆,停下脚步回头来唤他,一只手还拎着箱子。   他迎上去,紧紧牵住晋容的手。   晋容这糊涂鬼,从贝勒府里逃出来,光顾着带寂川的衣裳和猫儿,自己竟然没有拿半件行李。   “我一心惦记着你,哪还顾得上那么多。”倒还理直气壮。   他们清晨到的天津,到布店裁完衣裳,又去雇厨师和老妈子,置办日常用度,忙碌一天,晚上回到家中,才总算有闲工夫说上话,结果一多半的时间都花在了耳鬓厮磨。   “晋郎。” 寂川躺在晋容怀里,将头枕在他胸口,心跳一声声传进耳朵里,沉稳有力。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   晋容听他这样委屈,低头凑过去,又是一个绵长的吻落在唇上。   “我便是化成了灰,给风吹着,也要落到你脚边的。”   寂川翻身坐起,跨坐在晋容膝盖上,直勾勾地望进他眼睛里。“你不许成亲。你是我一个人的,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行。”   寂川说得这样认真,晋容听得胸口又暖又疼,伸手环住寂川的腰,一面坐直了身子,不偏不倚,再进半寸就能咬到怀中人的嘴唇。   “你倒骑到小王身上来了。”他压低了声音说,故意将滚烫的气息吹在寂川唇畔。   寂川给他一说,脸倏然红了起来,却又被他紧紧钳在怀里,无处可逃。   晋容故意离着他半寸远,偏偏不来吻他,呼出的热气几乎要将他灼伤,手伸过来解开他腰上的系带,探进衣服里,沿着他的背脊缓缓摸索,一寸一寸地往下滑。   晋容在寂川腰上轻轻掐了几把,怀中的身体便软得没有一点力气,只能靠在他肩上,由他胡作非为。   寂川身体里的每一滴血,都在燃烧着,渴求着,低声唤着晋容的名字。音节在口中辗转几遭,又在唇舌的缠绵中咬碎。   像拨开清晨的薄雾阑珊,像躺在柔软云端,像被温暖的海水包裹着,一点点沦陷下去。所有烦恼愁绪,所有纷争名利,都倏然远去,淹没在一片白雪中,再也看不真切。   许寂川的世界里头,只剩下晋容一个人,他有年轻炙热的身体,滚烫的呼吸,和缠绵的吻。   夜风清凉,良宵梦好。只愿再无醒来之日。   寂川大小是个角儿,虽然到了天津府,到底也不敢每天到街上转悠,难免要被人认出来。晋容更不必说。   于是便三天两头雇马车去郊外游山玩水,倒也自在清闲。   盛夏,两个人牵手走在山涧旁,头顶浓荫遮住了热辣的日光,涧水潺潺,只剩清凉幽静。   寂川见到河滩与树林的交界处立着一座小小的石庙,供着一尊月老,便走过去就地跪下,双手合十,许起愿来。   晋容也跪在他身旁,冲月老道:“我晋容何德何能,定是修了许多世的福分,又承蒙月老福荫,才有幸遇上身边之人。可惜今生今世,未曾种下太多善果。还望月老开恩,若有来生,别无他愿,只求再遇上许寂川一回。”   寂川听得感慨,自己又是何能何能才遇上晋容呢。心里想是一回事,嘴上却还是要笑他:“哪有许愿还要念出来的。说给人听就不灵了。”   “你又不是外人。月老明白我的心意便是。”   晋容一边说,一边拉他站起来。他刚把力气都压在晋容手上,晋容忽然松开手,他立刻向后跌去。心中一紧,晋容却早已算好了,在他落地之前重新将他拉进怀里,就等着看他受惊的模样。   他定下神,狠狠剜了晋容一眼。“才刚许了愿,就在月老面前这样欺负人,也不怕他老人家动怒,下辈子让你投胎到海南岛去,天南海北,再也见不上面。”   “那我可得证明给他老人家看看才行。”   话音刚落,低头便来吻他。   “哪有在月老跟前这样胡闹……”   寂川想躲开,却被晋容搂着腰锁在怀里,打闹了半天,到底没躲掉。   亲吻又甜又软,起初像冰镇绿豆汤的清凉,又在唇舌几番纠缠过后,渐渐恰到好处地温热起来。   他实在是很喜欢这个人啊。想到自己能这样被晋容抱在怀里,心口就不能控制地柔软起来。   山间清风穿过繁密的树林而来,吹起石庙上悬挂的红布条。月老一弯月牙似的眼睛,笑眯眯地注视着眼前的后生。   那天从郊外回到家中,楚瑜神色慌张地将寂川拉到自己房中。宣儿也在。   “怎么了,表哥?”寂川不解。   楚瑜指着桌上的账本。寂川走过去,翻着看了,是他们来天津之后的各项开支,记录得十分详尽。   “有什么不妥么?”寂川抬头问。   楚瑜急得直叹气,宣儿走过来,指着那页末的余额替楚瑜说了:“师哥,咱们来天津府才半个月,你带来的银两,已经花去一小半了。”   “怎么会?”寂川鄂然。“咱们不是把家里的银票都带上了么?”   “师哥,你平时戏服、头面都是自己出钱置办,每月的结余本就不多。又置了京城、天津各一套宅子,哪还有多少积蓄?”宣儿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。“贝勒爷可是空着手就来了,每天吃的山珍海味,穿的绫罗丝缎,哪一样不是你出的钱?还要雇马车,雇厨子,雇老妈子……”   “好了好了,”寂川止住宣儿,“咱们长着张唱戏的嘴,还怕饿肚子不成?从明儿起,表哥带上胡琴,咱们上街卖唱去。”   这回轮到宣儿和楚瑜目瞪口呆。   “师哥,你可是京□□角儿,哪还有上街卖唱的道理?”宣儿道,楚瑜在一旁连连点头。“至少,你也去找个戏园子唱吧……”   “去找个戏园子,不就是往城门口贴了字儿,说我许寂川人在天津,盼着福晋快来捉晋郎回去吗?”寂川失笑。“一样都是唱戏,去街上抹个花脸儿,谁也认不出来,多少能赚几两银子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宣儿还想劝他,寂川只是摇摇头。   “好了,我心意已定,去催厨子早些开饭吧。”   寂川朝门口走了几步,又折回来叮嘱宣儿:“银两开销和卖唱之事,都千万别跟晋郎提起。”   宣儿撅着嘴,替他委屈。“我可还从没听说过,有戏子卖唱养着相好的道理!”   “不许胡说。我就是养他,又有什么不可?”寂川并不生气,说得云淡风轻。说罢撇下他们走了。   楚瑜看着表弟决绝的背影,叹口气,摇了摇头。   晋容早晨还未睡醒,迷迷糊糊听见屋子里有响动,一睁开眼便看到寂川坐在镜子前,脸上已画好了油彩,正在贴面勒头。   “你要去做什么?”晋容揉着眼睛,走到寂川身后。   “在天津开戏园的朋友捎信来,邀我去唱戏。正好这么些天没上台,嗓子痒。”寂川淡淡道。   “为何这么早就去?”晋容又问。   “晚些就该天津的角儿唱了。强龙不压地头蛇,我得赶个早。”   “那……”晋容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。“那我就在家洗衣做饭,等夫君回来了。”   凤眼朱唇的人隔着镜子,冲晋容莞尔一笑。“娘子若是得闲,替我将衣裳也补一补,绣几朵木兰花吧。” 第10章 修书   天津的市集,丝毫不输京城的热闹。   满街的摊位,出售柴米油盐,各色蔬果,还有捏糖人儿的,扎毛猴的,耍大刀的,画皮影儿的,卖茶汤凉粉豆腐脑的……   唱戏的却只他一个。   他一身青衣,和着楚瑜的琴声,唱《鸿雁修书》。   王宝钏在家中苦等薛郎十几年,离人却杳无音信。她身体孱弱,自知大限将近,只盼再见薛郎一面。无奈家中清贫,没有纸笔,宝钏便撕下罗裙,咬破手指,写血书一封,托鸿雁寄往西凉。   “你若念在夫妻义,不分昼夜返长安。你若不念夫妻义,稳坐西凉莫回还。”   她忠烈半生,孤独半生,却不知那心心念念的薛郎,是否对得起这一番深情。   纵然周围人声鼎沸,西皮散板的胡琴调子一响起来,寂川便沉进他的戏里头,再不畏外头的喧哗吵闹。   起初只有三两个人围着他,道这青衣的面孔从未见过,瞧个新鲜。他一句句唱下去,听的人也越来越多,将他团团围住。人们听得那样仔细,方圆几丈,竟鸦雀无声,连叫好都怕惊扰了宝钏那番字字啼血的愁绪。   一出唱罢,人们终于回过神,这才鼓着掌叫起“好”来。   寂川走进人群,讨了一圈赏钱,虽说扔下来的都是些零钱铜板,他还是一一颔首道谢。   等他理好衣服站定,准备再唱下一出,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个面相凶恶的彪形大汉。   “哪儿来的戏子!连招呼都不打一个,就赶在你裘爷爷的地盘上卖唱了!”大汉凶神恶煞地对他道。   “哎呀,裘二爷来了。”围观的人们低声耳语。   寂川定了定神,琢磨清了眼前的境况,将刚才讨铜板的小碗往裘二爷面前一递。“我们兄弟二人初来天津,失了礼节,还望裘二爷见谅。”   裘二爷朝那碗里一瞅,啪地一声将碗打落。“这么几个破钱也敢来糊弄我?你要在此地卖艺,每月需缴白银二两。不过嘛……”将寂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,裘二爷脸上狰狞的神色变得暧昧起来。“你这戏子倒有几分姿色,来陪爷爷几晚,爷爷倒可以大发慈悲,免了你的保费。”   被掌声和爱慕捧习惯了,寂川差点就忘了哪怕在下九流里头,戏子也是最叫人不齿的行当。就连这样一个莽夫也不将他当作人看,不过是卖笑卖唱,讨人欢喜的物件罢了。   他心中冷笑,正想去怀里掏银子,还没抬起手,楚瑜不知道从哪里拣了半块砖头,一砖拍在裘二爷脑门上。一股鲜血立刻从那青亮的头皮上淌了下来。   人群愣了片刻,忽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叫好,好像还在看戏似的。   裘二爷捂着脑门,恼羞成怒,指着楚瑜一声大喝:“你这挨千刀的!今天爷爷就替你长长记性!”挽起袖子就要冲过去。   寂川赶紧护在楚瑜身前,眼看裘二爷的拳头就要落下来,人群一阵熙攘,让出了一条道,两个骑在马上的富家公子走近前来。   “什么事这么吵啊?”为首的那个道。   “贺三爷,您来评评理,”裘二爷谄媚地迎到座前,展示他那满手殷红的血,“这不知哪里来的乡野戏子,不懂规矩不说,竟然还将我打伤!”   “打伤了裘二爷?那可实在该好好教训。”贺三爷还未翻身下马,跟在他身后的肖玉春已经捏着嗓子大叫起来:“哎哟!裘二爷你可说错了话了,这王宝钏哪是什么乡野戏子,这可是咱们京城大红大紫的名角儿,我的亲师哥,许寂川呐!”   贺三爷定睛一看,也认出他来。“许老板?京城里到处是寻你的人,你怎么跑到这里卖唱来了?”   肖玉春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。“贝勒爷在街口卖字,师哥在街尾唱戏,你们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,双宿双飞呐。”   晋容在卖字?肖玉春又说了什么话,寂川一个字也没有听清。他一路拨开拥挤的人潮,奔向集市的另一端。   晋容真的在街口,坐在一只破旧的木凳上,面前摆着一方小木桌,四脚都放不平稳,用石块垫着。桌前坐了个扎着头巾的大娘,一个字一个字念着,要他代笔写信。   他写得仔细,眉目低垂,落笔一手清秀隽永的小楷。写完整整两页纸,大娘再三道谢,留给他几枚铜板。接着又来了一个老伯,十枚铜板,要他写一副扇面。   寂川隔着来来往往的人,远远看着晋容,也不知道为什么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,融了脸上鲜艳的油彩。   他的晋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,即便是在街头卖字,也谦逊有礼,笑容温软。谁能想到他是大清朝的贝勒爷呢?   这样好的一个人,他怎么能眼睁睁地要人家陪他沦落呢。若不是因为他,晋郎本该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,锦绣前程。若不是因为他,晋郎贵为皇亲国戚,又缘何要为了几枚铜板,在街头与人赔笑呢。   有人生来便是下九流,也有人生来就该骄奢淫逸,纸醉金迷。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往上爬,飞黄腾达;由盛及衰,江河日下,却是人人都闻之变色,避之不及的。   寂川拖着步子慢慢往回走,长街彼端,裘二爷还拉着楚瑜,在同贺三爷理论着。   “贺三爷,”他从头上摘下一支银锭草花,交到贺三爷手里,“你差人把这根簪子送到郡王府去,福晋问什么,如实作答,她定有重赏。”   贺三爷将信将疑地接过去。   “玉春啊,”他抬起头,对那不可一世的师弟道,“富贵人间梦,功名水上鸥。你飞得太高了。”   玉春望了他半晌,冷哼一声,唤贺三爷上马走了。   晚上晋容回来,手上沾着墨,说去城外练字。他也不拆穿,装作信了。   夜里并肩躺在榻上,他不舍得入睡,久久凝视着晋容的脸。   晋容觉察了他的视线,将他搂进怀里。“看我做什么?”   他抬起手指,沿着晋容的眉骨,鼻梁,嘴唇,逐一描摹。   “想记住晋郎的模样。”他道。   “人都是你的。每日睁眼就能见到,不必记得。”   你今晚是我的,明天便不是了。   他心里想着,贴到晋容跟前,讨了一个温柔绵长的吻。   天刚蒙蒙亮,衙门的官兵便破门而入,将晋容请走了。   晋容不明所以,还安慰寂川:“兴许是昨天在路上被人认出来了。我去同那官爷招呼几句,应该没什么紧要。”   可是寂川心里明白,晋郎迈出这扇门,兴许就是永别。   “你放心去吧,”他冲晋容微微一笑,“别惦记我。”   晋郎回过头来,捏一把他的鼻尖。“你这没良心的,我才走几步,就能不惦记你了?”   他只是笑,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。   晋郎走出小院,上了官府的马车。尘土飞扬,很快便远得不见踪迹。   他靠在门上望了半晌,回头对宣儿道:“去雇辆马车,咱们回京城去。剩下的银两,都散给厨子和老妈子吧。”   说完迈下台阶,刚走了两步,眼前一黑,竟昏死过去。   都说娼妓无情,戏子无义。可谁想过有情有义的人,活得该有多苦呢。   回到京城时,冯班主已寻了他好多天。“许老板,您这是到哪儿去了?还以为您就这么狠的心,撇下咱们另谋高就了。”   “去养了几天病,走得急,忘了知会您一声。”寂川捏起一对兰花指,水葱般纤长匀称的指节,一个手势也能含着情意。“这不,养好了病,就回来唱戏了。”   “好好,您康复了就好。”冯班主连连点头。   虽然贝勒爷失踪的事情福晋有意遮掩,可纸包不住火,早就传得满城风雨。戏班子到底是指着角儿吃饭的,得罪不起。冯班主心里明镜似的,还是顺着寂川的话说下去。“那咱们就定个日子,卖票开唱吧。您走了这么些天,这京城里爱听戏的人个个都挠着耳朵,惦记着您呐。”   开唱的日子还没到,寂川先被福晋请了去。说是请,一出门就将他塞进轿子,周围十几个腰悬兵刃的王府亲兵,倒也没有真将他当作客人。   上回来王府唱堂会,寂川曾见过福晋一次,却未曾像今天看得这样仔细。她是个风韵犹存的极美丽的女人,眉目之间,还能辨出几分晋容的影子来。   福晋一袭锦缎绣袍,躺在烟榻上,抽一口烟,凝滞半晌,接着才抬高嗓子,唤侍女进来看茶。   一碗茉莉冰片送到寂川面前,茶香淡雅,掩不住芙蓉膏的荼蘼。   “许公子倒是个明白人。”福晋道。   “寂川不敢当。”他低下头。他是输家。可是在爱晋容这件事上,他与面前的女人却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达成了一致。   “这是一千两银票,许公子先收下。”福晋招招手,侍女立刻迎上去,从烟榻上接过信封,递到寂川手边来。“听说许老板有意回苏州,我再替你在苏州置一套宅子。”   他断然拒绝。“寂川不能收。”   福晋又吸了口烟,吐出烟雾的时候,像一声长长的叹息。“许公子倒觉得,我是在跟你做买卖了?收了这钱,便是违了良心,弄脏了你的一往深情了?”一针见血,道破寂川的心思。   “许公子,这钱,我偏偏就要你收。”隔着云雾,福晋的视线透着寒气,看得寂川浑身发冷。“我要你这辈子都记得,你的戏,你的人,都是用来换银子的,可别做什么才子佳人的美梦了。千万别把戏里唱的,当了真。”   寂川捏紧了拳头,最后挣扎:“可我和戏班画过押立过字,须唱满五年才能离开。”   福晋笑了起来。“我在苏州再买个茶园,把戏班子也搬过去吧。” 第11章 逝水   常听许寂川唱戏的座儿们,早就惦记着他那一把浸了蜜的嗓子,朝思暮想地盼着他回来。未曾见过他的,又迫不及待要来瞧一瞧,被师傅下毒,又与贝勒私奔的传奇戏子,究竟是怎样一号人物。   可是千等万等,等来的竟是许寂川在京城的最后一场演出。说是戏班子遇上些变故,要搬到苏州去了。   那天来听戏的人,比台下的座位多出了一倍。走道里实在挤不下了,便从二楼垂下绳索来,系上板凳,将人吊在半空中。冯班主说,这叫挂票。   杨玉环锦袍凤冠,粉黛峨眉,天仙似的雍容妩媚,眼中含着闪光的神采。刚一登台,底下便一阵雷鸣般的碰头好。   “海岛冰轮初转腾,见玉兔,见玉兔又早东升。那冰轮离海岛,乾坤分外明。”   早都是烂熟于胸的唱段,从许老板口中唱出来,偏偏就多出几分百转千回的韵味,盘绕在耳朵里,经久不散。   花前月下,美人如玉。玉环水袖轻扬,玉指纤纤,舞着一把金底牡丹扇面,媚而不俗。   “丽质天生难自捐,承欢侍宴酒为年。六宫粉黛三千众,三千宠爱一身专。”   这是怎样的骄纵自傲啊。可台上那一张神采飞扬的脸,却叫人怎么也恨不起来。那般粉雕玉琢的可人儿,本就配得上万千宠爱,本就该被捧在手心里,由人哄由人疼。   听到两个太监禀报,万岁爷毁了百花亭之约,架转西宫,倒是座儿们先揪心起来。想指着鼻子骂那不懂怜香惜玉的李隆基,竟生生辜负了玉环这一番心意。   “人生在世如春梦,且自开怀饮几盅。”   皓月当空,繁花正盛。陛下不来赴约,玉环便对着满桌菜肴,独自饮酒。   一杯太平酒。   他第一次见到晋郎,满园桃花,像枝头挂满水红的云。他们兜兜转转,几番误会,到他昏迷醒来,却见晋郎睡在枕边,眼泪被阳光照得清澈透亮。   一杯龙凤酒。   涧水淙淙,他们在月老庙前互许来世。盛夏小院,贝勒府中,几度春宵帐暖,皆是幻梦。   一杯通宵酒。   洞房花烛,金榜题名,为人生大喜。不知今夜睡在晋郎身旁的,会是怎样一个女人。   玉环醉了,从未醉得这样厉害。脚步如踩在云上,一步三晃,摇曳生姿。   许寂川慢慢坐下,弯腰朝地上一躺,一个卧鱼儿,风情万种。   他静静躺着,看着头顶房梁的雕花,任台下潮水般的“好”声将他淹没。   头上一对雪青的点翠蝴蝶,几段流苏兀自摇曳。   戏园子外忽然响起热闹的喜乐。   “呀,”不知是谁叫一声,“贝勒爷迎亲的队伍从外头过啦!”   贝勒府头一回这样热闹,四处张灯结彩,挂满鲜红的绸布和灯笼。   堂屋里外挤满了人,皆是王公贵族,朝廷官宦,纷纷拱手向他道贺。   上座却只坐着母亲一人。阿玛兵困南方,无法脱身,隔着半个疆土,京城里却仍然喜气洋洋,歌舞升平,着实可笑。   晋容像是行尸走肉一般,手里牵着红绸,过火盆,跨马鞍,任由旁人摆弄。   一拜天地。   春日庭院,寂川推开窗户,隔着满树桃花看他。一双如墨的眼睛,几分流转,喜怒哀乐便都说尽。   二拜高堂。   寂川不肯喝药,他一口一口地喂下去。寂川在他怀中羞红了脸,拉着他的衣角,柔声唤他“晋郎”。   夫妻对拜。   月老开恩,若有来生,别无他愿,只求再遇上许寂川一回。   他闭上眼睛,在鼎沸的道贺声中,深深弯下腰去。   酒过三巡,宾客散尽。   晋容遣开小厮,一个人走回房中。   不知何时,盛夏已经画上尾声,秋日的凉意渐渐堆积起来。秋夜的细雨落在脸上,冲淡了酒意,散不去的只剩心中的低郁。   新娘子坐在房里等他,龙凤绣纹的衣裳,火红的盖头,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。   他走过去,掀起礼服前摆,在小福晋面前单膝跪了下来。   “这桩姻缘,于你我皆是父母之命,原本该一片真心待你,或许能成就一段佳话。可我心有他属,即使今日与你结下夫妻之名,也难改心意。”   小福晋一言不发,静静坐着。   “我知道对不住你。我尊你一声阿姐,从今往后,金银玉器,丝绸锦缎,若能补偿你半分,就是倾尽整个贝勒府,我也绝无一句怨言。”   “贝勒爷……”小福晋终于隔着盖头开口唤他,声音颤抖。   “阿姐,你今天走进这贝勒府,是清清白白的,将来走出这贝勒府,也是清清白白的。只盼我不耽误你,将来再找个好人家。”   他说完便站起身,转身朝门外走。   “贝勒爷!”小福晋一把摘下了盖头,在身后唤他。   他在门口立了片刻,到底没有回头,迈开步子走了出去。   夏天的雨,电闪雷鸣,尽管骇人,却总是酣畅淋漓。而秋雨绵绵不尽,冷冷清清,烟雨中的帝京,竟是这般灰暗萧索。   几十号人,百来口箱子,就这样上了船。他们将沿着运河一路南行,尽头便是苏南。   他十一岁跟随尚锦兰上京,如今已过去了整七年。魂牵梦萦多少次的故土,未曾想过有一天终于能回去了,竟是如此一番狼狈模样,连自己都不免觉得可笑。   相熟的座儿们送了些衣裳头面给他,说将来还要去苏州听他唱戏。除了晋容的那对流苏蝴蝶,这还是他头一回收座儿的礼,兴许也是最后一次了。大家聚在戏园子里,一起做了这么些繁华好梦,到了是该醒来的时候了。好聚好散,也是遂了人家的愿。   他登上摇摇晃晃的甲板,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雨中的城池。那些青灰色的屋顶,在雨幕中默然沉寂,不知见过了多少物是人非,世事流转。   “师哥,快进来吧!外头雨大。”宣儿招手唤他。   他决绝地转过身去,从此再没有回头。   船在河上行了半月。刚上岸的那几天,脚下怎么也走不惯,总像是还踩在摇晃的甲板上。   福晋出手着实大方,给他置了套三进的院子,戏园子也买在顶好的地段,每天客人往来如织,冯班主乐得合不拢嘴。   “这福晋……没准儿是个好人呢。”宣儿道。   寂川摇头。“她当然盼着我在这儿住舒坦了,一辈子不回京城去。”连京城两个字也念不得,就像针尖儿似的,扎得人一阵刺痛。那些缱绻时光,那个温柔如玉的人,便又一股脑地又涌上心头。   宣儿见师哥发呆,知道他又想起伤心事来。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,只能叹口气,独自走开。   他们安放行李的时候,才看到那口红漆描金的妆奁。   “这是谁送的?我怎么不记得了?”宣儿觉得好生奇怪,只听过坐船丢箱子的,怎么平白无故的,还能多出一口箱子来。   楚瑜翻了他的小账本,也没有找到记载。   “连赠礼的人都不知道,我们一时粗心,倒可惜人家一番心思了。”寂川有些内疚。   他蹲下身子,一格格地打开妆奁,里头是一整套点翠头面,做工精细,溢彩流光。却独独缺了一对流苏蝴蝶。   寂川愣了半晌,关了妆奁,站起身来。   “表哥,你往账目上添一笔。爱新觉罗·晋容,送一套点翠头面。”   深秋,如同平地一声惊雷,战争开始了。   外头再如何兵荒马乱,戏园子里还是一样的热闹。国家兴亡,到底离得太远,不如台上那一出出婉转动人的故事来得真切。   到冬末,一夜之间,城里便挂满了青色的旗帜。   “师哥,表哥,”宣儿一大早就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,“皇上退位,大清亡了!”   他正在院子里练戏,在一个亮相上停了半炷香的功夫,一时缓不过神。   “但,但我听人说,皇上还住在紫禁城里,皇族也还照旧是皇族,还跟从前一样。”   不,不一样了。   他清醒了半世,偏偏糊涂在这一件事上。他从来知道富贵如幻梦,不能久长,却又生生将晋郎推回那一场幻梦里,自诩是为了晋郎锦绣前程。   他何曾能料到,这横亘了几百年的大清王朝,竟也有破亡的一天。他所做的一切牺牲,忽然都变得荒唐可笑,枉费了这一番相思疾苦。   他抖开水袖,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,唱起来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  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”唱的是春光明媚,却字字啼血。   寒冬未尽,院中桃树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,在风中兀自摇曳。   穿着西式制服的军人进驻北京,也带来了阿玛的死讯。说他固守前线,死得英勇,虽是敌人也叫人敬佩。   晋恂在牡丹楼豪饮一宿,不省人事。海秋虽未曾见过郡王,仍然悲伤不已,加上外界的种种变数,心中惶恐,在家啼哭不止。   他安顿好晋恂和海秋,到郡王府正是清晨。王府上下挂满了白布,映着皑皑白雪。进到府中,四处都静悄悄的,没有半个人影。   他望着满园凄清的雪,很多从未想起过的小事涌上心头。从小,父亲便常常驻军在外,每次回来都带些小玩意儿给他们,画着老虎的小葫芦,七层透雕的象牙小球,每人都有一个,谁也不曾遗落。   父亲总说,晋容,你要好好念书,将来去留洋,看看洋人到底念了些什么书,才造出这样威风的火炮来。   他一颗眼泪也没有流,因为他实在无法设想这会是真的。一定是消息错了。小厮随时都会推开那扇朱红的院门,父亲就在门外,翻身下马,大氅翻飞在身后。   “贝勒爷,福晋醒了。”侍从来唤,他这才从回忆中猛然惊醒,匆匆起身。   母亲像平常一样,早膳之前要先抽一管芙蓉膏。她脸上没有半分悲伤,缓缓吹出一口烟,语气竟有几分欣然:“幸好你阿玛是在皇上退位前走的。他若知道自己戎马半世,到头来江山却叫人夺了去,未免也太残忍了些。”   晋容一愣,眼泪才头一回盈满了眼眶。是啊,于军人而言,为国捐躯,总好过亡国之辱。   “我倒是想就这么随他去了,不问后事。可你虽然已经成人,到底还是叫人放心不下。我便再苟活几年,再看看你吧。”母亲躺在烟榻上,像说着最寻常的事情那样,冷冷地说着生死。   “额娘说的是什么话,”晋容垂下头,“您是一定要长命百岁的。”   “晋容啊,”母亲缓缓撑起身子来,肃穆地看向他,“从今往后,你就是咱们王府上下的一家之主了。无论国家前途如何,你要行得正,坐得端,断不能有辱你阿玛的名声。”   那个男人。那个严厉而又和蔼,一生戎马,如闪电一般疾驰在沙场,大氅翻飞的男人,也是将年幼的他扛在肩上,满面笑容,在香山赏枫的男人。   晋容跪了下来。“儿明白。”  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,照亮满城青色的旗。   明晃晃的剪子捏在手里,咔嚓一声,留了二百六十八年的辫子落了地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大纲原本是停在这里的,但是写到这里发现还能再接着写下去……   停更几天,慢慢往后写。   卷二:海上花 第12章 海港   码头弥漫着汗水和海的腥味,人流熙熙攘攘,往来如织。   晋容刚走下码头就看到海秋在人群中冲他招手,一身浅紫的刺绣旗袍,配月白短褂,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,一朵粉白珠花别在蓬松的发髻上。   他笑着走过去。海秋已经雇好了工人,由他指了方向,起身到船上去替他搬行李。   “先生一路辛苦了,”海秋娴熟地挽住他的胳膊,“我就住在外滩的花园饭店,你先去洗个热水澡,好好睡一觉。休息好了,我再邀几个朋友替你接风洗尘。”   他拍了拍海秋的手背。“夫人考虑得这样周到,我都不好意思先问你讨几个生煎吃了。”   海秋剜他一眼。“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?想吃生煎还不容易么,叫佣人去买便是,又不耽误你休整。给别人听去,还以为我是如何亏待你了。”   两个人谈笑着,各自坐上了黄包车。车夫见他们难舍难分的模样,明白是小夫妻小别重逢,多的是贴心的话要说,两辆车也走得格外近些,好让他们说个痛快。   “大哥身体还好吗?”海秋问。   “忙得很,一刻都闲不下来。先是当了铁路公司的股东,又折腾着要办什么学校,说要推行西方的高等教育,狂妄得很。”   海秋掩着嘴笑起来。“往后大哥当了校董,咱们可得把嘴缝紧些。一不小心把他吃喝嫖赌的故事泄漏出来,还得惹学生的笑话呢。”   “可不是么。”   海秋的目光忽然垂下去,沉默片刻才开口问:“额娘走的时候……留了什么话么?”   “说你嫁到我们家,没过上半天好日子,要我好好待你。”晋容答道。   海秋摇摇头。“我倒没受什么苦,可怜她老人家,亡夫又亡国,谈何容易。”   晋容见她神情低落,转开话头:“她还说,叫我活得下去就活,活不下去,家里多的是鸦片膏,可别到街上给人擦皮鞋去。”   海秋忍不住笑出声来,笑着笑着,又掏手帕擦了擦眼角。“咱们额娘,可真称得上是个奇女子。”   晋容叹口气,点了点头。   黄包车停在花园饭店门外,两人挽着手乘电梯上楼去。   “金太太回来啦,”开电梯的小工向她鞠躬问好,视线转向她身边的晋容,“这位就是金先生吧?”   “可不是么,刚从天津坐轮船来上海,在海上漂了好几天,折腾死人了。”海秋笑着说。   “金太太可得领先生在上海好好转转。”小工道。   海秋伸出指甲盖涂得鲜红的手指,在晋容脑门上轻轻一点。“他这么会玩,哪用得着我领着,白天问人学两句上海话,晚上就能去百乐舞厅勾搭你们上海的小姑娘了。”   晋容竟被她一张利嘴说得哑口无言,哑然失笑。   “金先生,金太太,请慢走。”电梯停在六楼,小工忍住笑,又鞠了一躬。   两个人挽着手走到房间门口,海秋掏钥匙开了门。人走进去,等门彻底锁死了,两人立刻放开了对方的手。   晋容脱掉外套,倒在沙发上,一把扯掉脖子上的领结。“我刚刚演得不错吧?”晋容问。   海秋在房中四处走动,一边仔细检查着是否有被人移动的迹象,一边敷衍地点点头。“是比从前自然些。”   “不过我说的大哥和额娘的事情,倒是真话。”   “我当然能听出来。”海秋在屋子里转过一圈,确定没有异样,才从桌子底下的暗格里掏出一卷纸来,坐到晋容面前。“这是最新收到的电报,说警察局的副局长方敬亭之前搜查医科学校的时候,很可能得到了一份上海地区的组织成员名单。但是那份名单署的是文学社团的名义,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,所以才到现在都平安无事。”   晋容盯着电报,点了点头。“以防万一,我们还是要把那封名单拿到手,对吗?”   “是这样。我和方敬亭的姐姐方敬雯很熟悉,经常一起打麻将,可以借这个机会,安排你跟方敬亭结识。”   “可是要怎么接近他,才会显得比较自然?”晋容问。   “方敬亭在美国留学期间十分喜爱戏剧。组织刚好有一名成员是上海名伶,可以借看戏为契机,逐步跟方敬亭创造联系。如果你完成不了任务,咱们就只有下下策可以选了……”   晋容沉默片刻,点点了头。“明白了,我一定会尽力的。”   “你不是一个人,我会协助你一起完成任务的。”海秋抬起头,冲他笑了笑。“好了,金先生,你快去洗个热水澡,好好休息,我招呼酒店的下人去买生煎。”   海秋从他手里拿走了电报,揉成一团放在烟灰缸里,划了根火柴扔上去,鲜红的火苗立刻蹿了起来。看到电报彻底烧成灰烬,海秋这才起身离开,高跟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上。   “海秋,”晋容开口唤住她,“那咱们离婚的事,就只能等任务完成再登报公开了。拖了这么多年,实在委屈你了。”   海秋回过头来,脸上仍旧挂着笑容。“姐姐我现在风华正好,多的是男人追,你可别在这儿瞎担心了。”   他看海秋笑得这样轻快,这才放心点点头。“那就好。还有,”他又问,“你在那份名单上吗?”   海秋收起笑容,望着他没有说话。   “我知道了,”他冲海秋笑了笑,“劳烦夫人,我想吃牛肉馅的。”   晚上海秋说要带他去见朋友,小汽车先驶出灯光璀璨的外滩,又离开繁华的闹市区,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,眼前伫立着一栋两层的小洋楼。   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已经站在门前等着他们。男人面貌虽然称不上英俊,但经过时光的磨练洗礼,透出一股儒雅温和的气度。   “贝勒爷,好久不见了。”男人同他握了手,说话是北平口音。   他只觉得男人眉目之间十分熟悉,跟着男人走到屋里灯光下,才忽然回过神来。“你是……肖玉春?”   玉春笑起来。“从前在北平不过几面之缘,贝勒爷记性真好。”   “我大哥从前最爱听你唱戏。”晋容道。这么一说,他又想起肖玉春当年唱的那些活色生香的粉戏,实在难以跟面前风度儒雅的男人联系到一起。   玉春爽朗一笑。“我现在唱的都是新戏,倒还没有请恂贝勒鉴赏过。”   “诶,”海秋打断他们叙旧,“这都是什么年代了,还贝勒来贝勒去的,玉春,怎么没听过你唤我几声福晋?”   “好好,金先生,金太太,快来尝尝我新买的明前龙井。”   玉春招呼女仆泡茶,一边自己拉开抽屉,数了几张戏票,分别递到海秋和晋容手中。   “下周我在富贵戏院开演,唱《天女散花》压轴,还请金先生,金太太赏脸。”   “肖老板太客气了,”海秋咯咯笑着,将二人手中的戏票一并装进随身的刺绣手袋里,“咱们就等着看你的精彩演出了。”   “金先生金太太在北平听过的名角儿数不胜数,我这点把式,怕是入不了你们的眼。”   “肖老板不要谦虚,”晋容笑道,“我在北平常常听人说,上海听戏,就两家最好,肖玉春肖老板,和许……”话到嘴边,忽然哽住了。   几个人都是一愣,玉春赶紧转开话题:“那只盼望我不要辜负大伙儿的谬爱了。”   家里不少仆人,来往进出,三人便只说了些寒暄的话,没有提起任务之事。谈及许寂川之后,晋容忽然沉默下来,鲜少再开口。   聊了一会儿,仆人准备好晚饭,请他们去饭厅,桌上摆着白斩鸡、红烧肉、盐水鸭,加上几味小菜,香气扑鼻。   “先生可真是好福气,刚来上海第一天,就吃到这样正宗的沪式家宴,”说起美食,海秋是个行家,“肖老板的家厨,从前是南京路南国餐厅的主厨,爱听肖老板唱戏,肖老板就用每月一张戏票将人家挖来了。我那些一起打牌的太太们总说,找遍上海也再找不到这样好的盐水鸭,惋惜死了。”   晋容夹了块鸭肉放进嘴里,咸甜清香,肥而不腻,确实好吃。可他心思早都沉到深海里头,一句夸奖的话也讲不出来。   直到饭后到玉春将他们送出小院,他仍旧没有回过神来。   汽车缓缓发动,刚要驶出巷口,晋容忽然开口叫司机停车,又转头对海秋说:“海秋,你等我一下。”车子还未停稳,晋容便推开车门跳下去,一路小跑,折回院子里。   “金先生,怎么了?” 玉春正在招呼仆人收拾餐具杯盏,见他回来,抬起头问。   他靠在门框上喘着气,眉头紧锁,到底问出了口:“寂川他……他还好吗。”只不过是嘴里吐出这两个字,便已经疼得腕骨钻心。   玉春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问,微微一笑。“师哥很好。我来上海这些年,受了他不少照顾。”   晋容愣了愣,嗫嚅着转过身去。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   “贝勒爷……” 玉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“师哥他这么多年,一直没有人。”   这么多年,是多少年了?   寂川离开北平,他迎娶海秋,父亲去世,大清亡国……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。   晋容站了半晌,终于迈开步子走出去。   轿车静静停在路灯下, 黑亮的外壳折射着灯光和树影。   他坐上车,一路无言。隔了很久,在汽车行驶的轰鸣中,他吸了吸鼻子。   海秋什么也没问,从包里掏出手帕,塞到他手中。   汽车拐过几个路口,回到了灯红酒绿的外滩。 第13章 重逢   每天下午两点刚过,几位太太就挎着做工精致的提包,踩着最新款式的高跟鞋,准时来到花园酒店的套房中。   几个人在方桌前坐定,洗牌的声音一响,叮叮哐哐,整间屋子都跟着热闹起来。   海秋叼着一支粉红烟嘴的女士香烟,朝晋容望了一眼,晋容立刻划燃火柴,递到她唇边来。   “金太太,你真好的福气!”周太太的语气中充满羡慕。“我们家那个老头子,每天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,哪像你们年轻人这么恩恩爱爱,卿卿我我的。”周太太是陆军周将军的四姨太,爱面子得紧,海秋为了哄她开心,便叫她一声周太太。   “太太哪里的话,全上海谁不知道周将军最疼你?上回周将军贺寿,有人送了株胳膊粗的何首乌,赶上太太闹风寒,还不是连泥巴都来不及洗,立刻就送到你府上去了?”   海秋几句话便夸得周太太喜笑颜开。“瞧瞧我们金太太这张嘴,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比你还甜!”   “我倒是想劝秋妹妹赶紧雇几个下人。”方敬雯用水葱似的手指悠悠抽出一张牌,拍在桌子上。“金先生也是个大人物,他来了这才几天,已经传得满城风雨,说大清朝的贝勒爷到我们上海来了,都挤破了脑袋想结识。你倒好,把人家金先生关在屋子里不放,给我们几个端茶送水,说出去要让人笑话死了。”   方家是上海有名的实业之家,方敬雯身为长女,自幼锦衣玉食,娇生惯养,嫁的又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。虽然身上穿的跟周太太一样是祥云阁最新款式的杭绸旗袍,却少了市井之气,多出几分气定神闲,知书达理的韵味来。   “这可怪不了我。”海秋拾起方敬雯刚刚打出的二条,从自己跟前的牌面里推倒了两张,并到一块儿。“碰了。我家这位先生腼腆得很,说上海没有熟人,就连门都不肯出。他说一上街,人人都看他,指指点点的,就像在菜市场看猴戏一样。你说笑不笑人?人人都看你,那是他们想见见你贝勒爷的真容啊!你倒还不乐意了。”   方敬雯笑起来,描摹精致的眉尾微微下垂。“说得也对,贝勒爷从前住在王府里头,深居简出的,哪能让我们这些老百姓随便瞧来瞧去的?”   “可不是吗,”周太太也附和道,“我们在这儿把贝勒爷上上下下瞧了个痛快,倒是我们的福分了。”   晋容坐在麻将桌旁的沙发上,一边读报纸,一边无奈地看他们一眼:“姐姐们可别开我玩笑了。平常海秋那一张嘴我都说不过,你们这儿一桌子的嘴,就是咬定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,我又敢说一个不字吗?”   一桌子太太笑得银铃似的,手里也没闲着,又摸了一圈牌。   “说起来,我弟弟敬亭刚从美国回来不久,在上海也没什么熟人朋友。秋妹妹你要是放心,可以让敬亭带金先生四处转转。他们年龄也相近,应该谈得来。” 方敬雯道。   海秋佯装漫不经心地打着牌,暗中跟晋容对了个颜色。“有雯姐姐这番心就再好不过,太打扰方先生就不好了。”   “跟我客气什么,他一天清闲得很,下班回来就没事做,尽看些闲书。年轻人,还是多在外面转转好。”方敬雯又打出一张四条。   “啊呀!”海秋掩着嘴一声惊呼。她从方敬雯手里接过那张四条,推倒自己面前的牌。“胡了个清一色。”   散局以后,海秋拉住方敬雯,递了两张戏票给她。“还请雯姐姐赏光。”   “这是肖玉春肖老板的演出?”方敬雯接过戏票,有些惊讶。“我叫人去买,说半个月前一开票就卖完了,你们是怎么搞到手的?”   “我们和玉春在北平就认识了。我这回来上海,他说这么久不见,要请我看戏。”晋容解释说。   “今天正好说到了,雯姐姐不如邀方先生一起来,让方先生同我们家这位见见面。”海秋笑着说。   “好,好。”方敬雯点点头。“敬亭从小在美国上学,最喜欢莎翁的戏剧。也该让他见识见识我们自己国家的戏,是不是比那个莎翁还要好。”   几人又谈笑了几句,方敬雯将戏票装进提包里,跟他们道了别。   等到方敬雯走出门去,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,二人才终于松了口气。   “她不会怀疑吧?”晋容不放心地问。   “应该没问题,”海秋沉默片刻,“等你见到他,考验才算真正开始。”   对角儿而言,唱大轴毕竟是件大事,玉春到戏院比往常要早一些。   他正在镜子前画着眉毛,富贵戏院的冯老板忽然走过来。“肖老板,” 冯老板带着歉疚说,“今天唱中轴的花脸害了伤寒,只好委屈你唱中轴了。”   换做从前,他一定拍着桌子就骂起来了。票提前半个月就卖光了,哪个不是冲着他肖玉春来的?现在赶他去唱中轴,岂不是当着所有观众的面儿给他难堪么。   但在师哥身边待久了,他似乎也不太在乎这些事了。什么面子里子,又碍不着什么实事。“那谁唱大轴啊?”玉春放下笔,淡淡问了句。   “许老板今日得空,可以来唱大轴。” 冯老板说。   既然如此,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。全上海怕是也找不出一个敢让师哥唱中轴的班主。 “师哥要来,怎么不早说一声?”   “那个害伤寒的花脸今天早晨才来告的假,我刚好约了许老板在餐厅吃早茶,许老板听了,说可以来救场。”   玉春点点头。“我知道了,冯老板你去忙别的事吧。”说着又拾起了描眉的笔。   “这回可真是对不住肖老板了。” 冯老板说。   “冯老板说的是哪儿的话。论资排辈,我肯定是跟在师兄后头的。”玉春笑道。“何况咱们同出一个师门,谁唱大轴还不都是一回事?”   冯老板见他确实没有往心里去,这才放下心,转身走了。   玉春正要将那条眉毛画完,心里一算日子,突然意识到不妥。他给晋容的戏票就是今天啊!   他也顾不上妆才画到一半,裹上件大衣就匆匆往楼下跑。“小妹,”他拉住戏院前台的接待员,“快帮我打个电话到花园饭店。”   好容易等到电话通了,他迫不及待地接过话筒。“你好,我姓肖,找金先生和金太太。”   “肖先生您好,金先生和金太太刚刚出门了,您有什么口信要留吗?还是等他们回来,我通知他们回电?”   “不……不用了。”玉春愣了愣,放下电话。   那两人十年未见,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。   富贵戏院是冯班主来上海之后,收购一家西式剧院改建而成。后台有好几间休息室,供前来表演的角儿们轮流使用。唯有他许寂川那一间是固定的,就算他不在,旁人也用不得。   “宣儿,替我将那副点翠侧蝠和耳环拿来。”他贴好了发片,随口唤。   少年替他拿来发饰,却将盒子往桌上没好气地一掷。“先生!您又叫错了!”   他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。宣儿早就跟闯子一块儿去法国了,如今跟在他身边的是从乡下来上海讨生计的小玉。“对不起啊,小玉。”   “先生,往后你要是再叫错我的名字,每回都得给我涨五块钱工资!”小玉忿忿道。   “好好,”寂川失笑,“每回涨五块。”   正说着,忽然有人慌张敲门。小玉去开了门,寂川转头一看,是师弟玉春,已经上好了《天女散花》的扮相,宝相庄严,却不知为何眉头紧锁。   “怎么了?”他让小玉暂时离开,把玉春拉进屋子里来。台前的开锣戏已经开演,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依稀传来。   “师哥,我……”玉春垂着头,“我做错事了。”   “做错事,想办法补回来便是,着急也没有用的。” 他拉着玉春的手,柔声安慰。   玉春欲言又止地看他几眼,摇摇头。“师哥,你可千万要原谅我。”   “你说便是。”   “……容贝勒来上海,我请他来看戏了。”   容贝勒?   这个名字太遥远了。   春日桃花,雨夜夏荷,烛光映着轮廓温润的眉眼,晚风吹起轻纱帐幔。那些好不容易逐渐淡去的记忆,忽然又被这简单几个音节唤醒过来。   “哦,”寂川淡淡一笑,“请便请了,有什么不妥?”   “我……不知道师哥今天会来……请的正是今日。”   寂川愣了片刻。他应该做何反应呢?是哭是笑?是悲是喜?时间荏苒,他早已连那个人的容貌都记不真切了。   “我知道了。”他轻轻推了一把玉春,自己转回镜子前。“你去准备登台吧,别再多想。”   玉春不放心他,回头看了好几次,只看他冷静地戴着头花,这才推门走了。   待门关上,他停下手中动作静坐,久久凝视着镜子。   十年,竟然已经这样久了。   经历过战乱与浮沉,镜中的脸虽然尚且年轻,眼中却已写满沧桑旧事,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。   那人又是如何呢?   他忽然笑了。那人应该早就将他忘得干干净净,否则也不会十年来音信全无。自己却在为了一场偶然的碰面如此惴惴不安,未免有些自作多情。   他拈起一朵水蓝的绸花,别在发间,轻声背起唱词来。   “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,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。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,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……”   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间。 第14章 别姬   离演出开始还有半小时,剧场门口已经挤满了人。   “秋妹妹,让你们久等了。”方敬雯披着羊绒披肩,步履款款地从敞篷轿车上走下来,身边跟着个身穿高级灰色西装,面色冷峻的年轻男人。   “我们也刚到,”海秋冲方敬雯一笑,转向她身侧的男人,“这位想必就是方先生了。我是傅海秋,这是我先生金容,久仰。”   “你们好。在家常听大姐说起你们,今天总算见到面了。”方敬亭同她和晋容分别握了手,脸上虽然也有笑容,比起社交场上那些八面玲珑的老手,难免要冷淡许多。   玉春给的票是上等座,不必跟次等座一起排队。几人寒暄几句,便入了场。   晋容好多年没进戏园子听过戏,原来现在戏台上的灯光、设备已经完全西化,没有了八仙椅和搁茶碗点心的方桌,木头椅子连成一排,比起从前的戏园子,倒更像是家电影院了。   他们的座位在戏台正前方的头一排,视角极好,连那伶人衣服上的流苏,一条条都能看得真切。   开锣戏和早轴都是老生戏,生角儿挂着又长又白的髯口,慷慨激昂。海秋和晋容都没怎么仔细听,眼神假装看向台上,余光却紧紧锁着方敬亭,观察他的反应。好在方敬亭跟着乐声节奏微微点头,听得很是认真,遇到不懂的地方,便朝着方敬雯低声问上几句。   等到肖玉春踩着碎步出场,方敬亭更是眼前一亮。   那天女一袭白衣,手持七彩长绸,舞动起来美轮美奂,不似人间。十年不见,玉春的戏较从前大有长进,嗓音清亮,神态自然,戏中唱的仙童珍兽、祥云瑞彩、百花纷呈,仿佛真的都近在眼前。气质清雅,倒有些像寂川的路子了。   方敬亭比刚才更加兴奋起来,鼓了好几回掌,又连说了几次“好”。眼看计划进行顺利,晋容渐渐放下心来。   海秋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,示意他靠近些。   “玉春不是该唱大轴吗?”海秋贴在他耳边低声问。   他这才回过神来,沉思片刻,小声回答:“可能是中轴的节目临时取消了吧。”   话虽这样说,两人到底还是有些紧张起来,不知道出了什么变化。   果然,等玉春演完,观众反而更加热情,摩拳擦掌地期待着下一个节目。   “京剧果真有些意思,”方敬亭转头对他们笑道,“下一场是什么戏?”   他还没开口,坐在后面的老先生听到他们对话,替他答了:“今天咱们算是赚大了,许老板来救场,唱《霸王别姬》!”   许老板。   他怔住。   海秋问:“哪个许老板?”   “还能是哪个许老板!当然是红遍上海滩的许寂川啊!”   他脑中一片空白,鼓声渐起,金黄披风的虞姬已经登了台,一个简单亮相,台下便是一阵狂热的叫好。   虞姬牵着披风,缓步上前:“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,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。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,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。”嗓音又甜又亮,透着水灵。那么纤瘦的一个人,在这样热闹的戏院里,在数百人热烈的目光下,眼中却只有孤独和落寞。   太近了。   他看得见许寂川每一次眼神的流转,每一根手指最细微的屈伸变换。   许寂川还是那样美,在台上一颦一笑,一亮相一低头,都柔美入骨,比女人更像女人。却又因为他是男人这个现实,让人心中更加难耐地澎湃起来。谁敢相信这世上,竟会有这样美的男人呢。   十年了。   他多少次梦回最后一年的那些夏夜,皓月当空,繁星如织,梦中人一千次眼光流转,一千次被他拥入怀中,都不及今日这十步之遥的仰望来得真切。台上台下,十步却如天涯。   项羽兵困垓下,四面环敌,一心盼望江东救兵。虞姬心中郁郁,月下独自散步,却听得四面楚歌,刘邦竟已攻下楚地,大势已去矣。   “田园将芜胡不归,千里从军为了谁?家中撇得双亲在,朝朝暮暮盼儿回。倘若战死沙场上,父母妻儿依靠谁。”   楚歌悲壮哀婉,众声如一。虞姬眉目低垂,忧郁徘徊,在这磅礴的歌声中,更显得单薄柔弱。   “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宜,今日里一旦间就要分离。”   他一人血肉之躯,如何能对抗这历史的洪流倾泻?   胡琴嘶哑,是那乌骓宝马知道大势已定,放声悲鸣。   花脸的楚霸王无奈嗟叹:“想我项羽——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,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?”   虞姬哭倒在大王怀中,指尖因悲伤而不住颤抖。   晋容眼中也噙着泪。他自己也不明白,这泪是为了台上的戏,还是为了台上的人。   片刻,虞姬却又抬起头来,强忍着悲伤擦去脸上泪水,要剑舞一曲,替大王排解忧闷。   项羽在帐中端坐饮酒,虞姬便手持双剑起舞,身段轻盈,亦刚亦柔。   “劝君王饮酒听虞歌,解君愁舞婆娑。赢秦无道把江山破,英雄四路起干戈。自古常言不欺我,成败兴亡一刹那,宽心饮酒宝帐坐。”歌声且凄且美。   他腰肢纤弱,动作却如风飒爽。剑在舞动中忽隐忽现,似一道明月光,写满幽愤与愁思。   一曲终了,他挽了十几朵绚丽的剑花,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,正要回到大王身畔,却听得侍卫慌张来报:“敌军四面来攻,八千子弟兵具已散尽!”   项羽欲带虞姬杀出重围,可在这万般危机的时刻,他不愿成为大王的拖累。携手走过多少锦绣山河,狼烟烽火,终于到了该分别的时刻。   “愿以大王腰间宝剑,自刎君前,免你挂念。”   虞姬俯首再唤“大王啊”,声如泣血,听得人心口一阵绞痛。半生深情难舍,傲骨柔情,都融在这一声荡气回肠的戏韵里。   “汉兵已掠地,四面楚歌声,君王意气尽,妾妃何聊生。”   项羽再三闪躲,不愿他寻此短见。他却指向帐门,骗大王说汉兵杀入,趁其不备,抽走大王腰间的宝剑,架在颈上。他最后一眼看向大王,没有半分畏怯,只有决绝和勇往。   意气风发的一代霸王,到底没能守住挚爱之人,只留下千古的悲叹:虞兮虞兮奈若何?   大幕缓缓合上,台下掌声雷动。在幕布合拢前的最后一刻,寂川的视线朝下一跌,不偏不倚,落在了晋容脸上,又旋即被殷红的幕布遮挡。   那片刻的相视却足以令晋容心头震颤。他知道自己来了。他知道,他知道。   晋容愣了半晌,才被方敬亭响亮的叫好声骤然唤醒。他不动声色,转过头却见海秋望着他,轻轻叹了口气。   按照原定的计划,演出结束,他们要到后台去同玉春打招呼。   晋容已彻底乱了阵脚,心里满是寂川最后的那一瞥,只能茫然地跟在海秋身后,形如走尸。   玉春已经卸了妆,换上常服,在休息室等着他们。   “肖老板,我可是您的大戏迷。这回还是占了秋妹妹的便宜,往后您可也得给我开开后门才好。”方敬雯笑道。   “是我疏忽了,” 玉春自责,“往后刘太太您想看戏,只管打电话来,我一定给您留上好的座儿。”   玉春拿了张自己的相片,写上“刘夫人敬雯惠存,肖玉春敬赠”,送给方敬雯。方敬雯平日里为人略显冷淡,今天见着了玉春,竟活泼了不少,连连道谢。名角儿的魅力果然不小。   可方敬亭却似乎没什么兴趣,只在休息室内徘徊着,打量着四处散落的戏服道具,并不参加他们的谈话。   “敬亭,”方敬雯唤他,“你今天听了回京剧,比起洋人那些莎翁的话剧,哪个更好?”   方敬亭从屋角的一顶凤冠上收回视线,转向他们,侃侃而谈:“莎翁的剧中的女性角色最早也是由男演员饰演,这一点东方和西方倒是相通的。肖先生这一出《天女散花》,舞蹈技术极为精湛,无可挑剔。可是从戏剧的方面讲,我还是觉得许先生演的《霸王别姬》更胜一筹。”   几人听了,心里都是一凉,各有心事。   方敬雯怪他:“怎么这样不会说话。我就喜欢肖老板的戏。”   玉春宽容地一笑。“还请方先生仔细说说,胜在何处?”   “这《天女散花》,虽然做功精湛,视觉上美到极致,寓意也吉祥喜庆,可是所言无物,内在极为空洞。而《霸王别姬》一出,将霸王末路、生死相离的种种情感、转折都浓缩在月夜的营帐这一方小天地中,塑造出项羽和虞姬这两个栩栩如生又讨人喜欢的角色,实在精彩。”   “那是戏挑得好。肖老板要是去唱《霸王别姬》,也是一样的好。”方敬雯替弟弟打圆场。   方敬亭这才恍然回过神来,连忙向玉春道歉:“我一时嘴快,并没有说肖先生不如人的意思。”   玉春笑着摇摇头。“方先生没有说错。寂川本来就是我的师哥,戏比我好也是有目共睹的。”   方敬亭一脸惊讶:“那虞姬是你师哥?肖先生能否介绍我们认识?”   玉春意识到说错了话,无助地看向海秋和晋容。这场局非但没有如期让方敬亭对玉春产生兴趣,反倒把他推到寂川身边,那可真就成了毫无意义的闹剧。   “方先生若有兴趣——”   海秋正要接话,门忽然被人推开了。   “玉春,我看到他在台下了……”寂川一边说着,一边有些焦急地迈步进来,看到满屋子的人,倏然愣住。他刚换下戏服,一身纯白的细麻布衫,还是旧时的款式。妆还未来得及卸,面如桃花,眉如宝剑,朱红的唇鲜艳而饱满。   晋容一抬头,便怔怔望进他的眼睛。许寂川的眼睛。   寂川的嘴唇无声地张开又合拢,不发一言。   他也沉默了。时光如逝水,轻易便攒下了千言万语,到此刻却只剩无声。   坐在身边的海秋忽然像炫耀一般,娴熟地伸手挽住他的胳膊。晋容下意识地想将她甩开,又随即被理性制止。寂川的目光猛地一颤。   “肖老板,快替我们介绍介绍。”海秋笑容柔媚,冲着玉春道。   玉春还未开口,回过神来的寂川已歉疚一笑,抢先说:“我还有事,下次再同各位细聊。”   说罢便合上门,匆匆走了。 第15章 灼心   离开戏院的路上,海秋拉着脸,一句话也未曾说过。   晋容渐渐从那意外的相逢中冷却下来,终于觉察到海秋的不满。   一回到花园饭店的套房,他立刻向海秋道歉:“对不起,是我失态了。”   海秋将提包往沙发座子上一扔,翘起二郎腿,细长的鞋跟在空中晃荡。“你这会儿回过神来,不再鬼迷心窍了?”   “见到他……我实在没有办法。”他坐到海秋对面,垂着头,自知做错了事。   “许老板这人,在上海也是出了名的性情冷淡。这么些年,趋之若鹜的人多了去,谁也没能称心如意。这方敬亭又没多长出一副鼻子眼睛,总没道理许老板偏偏就应了他?”海秋叹口气,反倒安慰起他来。“何况,你不是来了么。”   他听完一愣,点点头。尽管他并不知道隔了这么些年,自己在许寂川心里还剩下多少分量。   “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事,是赶紧把东西拿到手。事成之后立刻离婚,你那时候再去追许老板也不迟。”   是啊,十年都过了,还怕再多这几日么。   晋容将脸埋进手掌,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,重新抬起头时,目光终于坚定起来。“好。”   话总是轻巧的,可到夜深人静时,白天的一幕幕还是像幻灯片似的,在脑海中不断回放重演。   单薄白衫,朱红双唇,虞姬的剑。   晋容裹着被子躺在沙发上,辗转难眠,干脆坐起身子拧亮了灯,去敲海秋的房门。   “你睡了吗?”他问。“我来借本书。”   “进来吧。”里头应道。   他推门进去,卧室里的灯光也是一样昏暗,海秋坐在梳妆台前,拧开一堆瓶瓶罐罐,一样样往脸上抹。   他走到书架前,挑来挑去,拿了本《石头记》。回过头看,海秋仍在悉悉索索地忙碌着,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裙,衬得两只胳膊纤细雪白。   “怎么,”海秋从镜中觉察到他的目光,“见了旧情人,耐不住寂寞了?”语气只是调笑。   他笑一笑,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。   “晋容,”海秋叫住他,“这么多年……你就对我一点兴致也没有?”   他闻言停下脚步,一转头,恰好对上海秋被灯光染成琥珀色的眼睛。“你很美。除了我额娘,你是我认识的最美的女人。”他诚实回答。   弦外之音,不言自明。   海秋也笑。“罢了,都是前朝旧事了。咱们也不过是些苟延残喘的亡魂罢了。”说完,低头继续捣弄她的魔法药水。只盼那些药水,能让她残喘得更久一些。   晋容轻轻合上门,坐回沙发上,在灯下翻开了书。   过了几天,太太们正打着牌,饭店的小厮忽然来敲门,说方局长打电话来,邀金先生去喝下午茶,肖老板也去。   “到底是你家敬亭面子大,”周太太对方敬雯道,“咱们贝勒爷总算不怕被人瞧了。”   晋容听了也不生气,反倒顺着往下说:“可不是么,跟着警察局长一块儿出门,看见的都恨不得躲到石头缝儿里去,怕局长也邀他们去喝茶。谁还顾得上瞧我?”   一桌子人笑得东倒西歪,晋容拿了件大衣就要出门,海秋从牌桌子上抬起头来:“先生,零花钱还够吗?跟着方先生出去吃茶,可别连茶钱都掏不起。”   晋容一摸口袋,吸了口凉气。“还请夫人接济。”   海秋朝桌上几位歉疚一笑:“几位姐姐稍等片刻。”   太太们纷纷点头。“去吧,”方敬雯还笑她几句,“你这小管家婆,连点私房钱也不给人家金先生留。”   海秋拎着包离了桌,拉着晋容走出套房,停在走廊的一处死角。   “给你五块大洋,若不够了,打电话叫我去赎你,”海秋笑嘻嘻地从包里掏出银币,塞到他口袋里,顺势倚在他耳边,压低声音:“你只消把话题全押在京剧上,玉春自应付得来。少谈些工作,急了容易出事。”   晋容还没来得及答应,身后陡然有声音响起:“金先生,金太太,要出门吗?”   回头一看,那开电梯的小工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。   “去吧,”海秋丝毫没有慌乱,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一吻,“晚上若要回来吃饭,打个电话说一声。没你的信儿,我就跟太太们一块儿吃了。”   说完才挎着包走回房里,黑色绸面的高跟鞋配上紫色暗花刺绣的旗袍,袅袅婷婷,婀娜生姿。   晋容跨进电梯里,那小工一面开电梯,一面却捂着嘴笑个不停。   电梯停在大厅,他正要走出去,小工才拉住他的袖子,笑着指向自己的脸。“金先生,这儿。”   他愣了片刻,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抹,指尖赫然印上几丝口红,殷红如血。   茶馆在江畔一座洋楼的顶层,视野十分开阔。琉璃窗外,宽阔的江面波光粼粼,折射着午后通透的日光。   茶馆亦不是从前的茶馆了。侍者端来金色纹路的骨瓷茶具,泡一杯香味馥郁的伯爵红茶,佐以鲜奶方糖,入口甜香醇厚。   喝茶也想到许寂川。他见了这么些形形□□的人,无不是西装革履,装点着皮鞋手杖。一切都变了,只有寂川还穿一身素白的对襟细麻衫,宣告自己来自一个业已消亡的时代,身负前尘旧梦,遥遥江湖。   “金先生在想什么?”方敬亭的声音将他拉回幽静雅寂的西式茶馆。   他答:“在想什么时候还能再听肖老板唱一回戏。”人长大了,说谎便不会眨眼睛。   “别说金先生耳朵痒,打从上次听了戏,我也一直都盼着下一场。”方敬亭笑道。   “这可真是没有办法,”坐在小圆桌对面的玉春摇摇头,“戏院这些天要装修,顶多开个票友会,在家里唱唱。”   “在家里唱更好啊,”晋容顺着往下说,“人少又能尽兴。我倒是日日赋闲,就看肖老板什么时候有时间了。”   玉春白他一眼。“金先生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。方先生也来吗?”   方敬亭坐直身子,似乎颇感兴趣。“好啊。我也想看看,没有布景的剧能演成什么样子。肖老板能把你师哥也邀来吗?”   玉春捧着茶杯的手一抖,几滴茶汁撒到西装裤上,忙用袖子遮住。“师哥,”玉春放下茶杯,匆匆一笑,“方先生是说许老板许寂川么。”   方敬亭点点头。“上次看了许老板的《霸王别姬》,过目不忘,做梦都梦到好几回。可是几番打探都见不到他的面,只能来求助肖老板了。”   闹了半天,方敬亭约这场局,竟是想利用他们去见寂川的面。   “这……”玉春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。   “怎么了?”方敬亭忙问。   “许老板这个人,从前在北平就清高得很。”晋容一边说一边放好茶杯,只怕自己也手一抖,洒个满怀。“人人都想见他,可人人都没见着,在梨园行里倒也是个奇人。”   方敬亭听完不但没有退却,兴趣反而更高了。“怎么会这样?我听人说,京剧的演员多善交际,捧的人越多,戏才越红,他怎么偏偏跟别人不一样?”   晋容和玉春对上眼神,一个忿忿不悦,一个茫然无措。   “他性格如此,我们怎么会知道。”晋容压制着口吻,尽可能地温和一些。   “就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寻么?”方敬亭追问。   玉春受不了他步步紧逼,说了实话。“师哥出生在官宦人家,后来外祖父给老佛爷杀了头,家破人亡,才进了梨园行。我们唱戏的,大都出身穷苦,穷怕了,格外看重金钱名利。他却总说,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,早晚是要消散的。”   方敬亭听完,沉思半晌才冲晋容说:“金先生没有说错,许老板果真是个奇人。”   晋容浑身力气都使在了握着杯柄的手指上,好在英国人的杯子做工结实,否则真要给他捏得粉身碎骨。“许老板再好,到底是够不着的,咱们还是跟肖老板约个时间去听戏才是正经。”   “是啊,”玉春赶紧附和,“方先生光惦记着我师哥,就没有半点兴趣听我的戏了?”   “听肖老板唱戏当然是首要,只是……真不能将许老板也请来么?”   “方先生对许老板,未免也太执着了吧。”晋容到底忍不住,犯起冲来。   “我执着归执着,”方敬亭直起身子,转向晋容这侧,“倒是金先生,为何再三闪躲,就这么不愿谈起许老板?”   晋容心跳都停了一拍,又听方敬亭接着说下去:“想必金先生,跟我是一样的心思,所以才如此作梗,怕我先下手为强。”   方敬亭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,他若再掩饰,只会欲盖弥彰。   晋容抬起视线,挑衅地看进方敬亭的眼睛。“是又如何?”   自以为看穿他心思的方敬亭不免有些得意,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。“既然如此,我们就来公平竞争。金先生不可干涉我,我也不干涉金先生,看看我们谁能获胜。”   他有一千个拒绝的理由。有妻室,有家规,有人言可畏……可他看着方敬亭那张志在必的的脸,实在无法再归于理智。   他一咬牙。“好。” 第16章 夺珠   走出咖啡馆是下午四点一刻。   “方先生,要一起吃顿便饭吗?”玉春问。   方敬亭低头看表,摇了摇头。“实在抱歉,今天已经有约。大姐总说起肖老板家的那位厨师,下次有机会一定要登门叨扰。”   “好,下回约上刘太太一起来作客。”玉春道。   方敬亭和二人握手道别,转身上了早就在街边等他的汽车。   “方局长回家吗?”司机问。   等车开出一段,方敬亭才回答:“去局里。”   到警察局正好四点半,约的四个眼线都已到齐,龙凤楼的收银员,南京路的邮递员,百乐舞厅的舞女,还有花园饭店开电梯的小工,分别等在不同的房间中,各不相见。   方敬亭挨个听他们汇报了工作,都没什么要紧事。   “一定要格外关注地下组织活动的迹象,虽然上海还没什么大动静,还是凡事都多留个心眼。”方敬亭听完照常吩咐几句,便让他们回去。   问到花园饭店的小工时,方敬亭忽然想起来,多问了一句:“金容和傅海秋是不是住在你那儿?”   电梯工点点头。“是,住在四楼的甲级套房。”   “他们夫妻感情如何?”   “感情很好。”电梯工不假思索地回答。   方敬亭听完一声冷笑。“呵,这个贝勒爷,吃里扒外,果真是八旗子弟的做派。”   电梯工无端听了这话,摸不着头脑:“方局长的意思是?”   “没事,”方敬亭收起笑容,“你多留意一下这两人,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汇报。”   “是,局长。”   送走电梯工,方敬亭自己也准备离开,从档案科门口经过时,看到冯科长还在伏案工作。   “冯科长还在忙?”他停下脚步,随口问侯一句。   冯科长抬头冲他一笑。“可不是吗。方局长要回去了?”   他刚准备道别,犹豫了片刻,话锋一转:“冯科长,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帮我查一个人的地址。”   十分钟后,方敬亭坐进汽车,将手里的纸片递给司机。“去这个地方。”   目的地是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小院,白墙灰瓦,颇有些年头了。   “是这里吗?”方敬亭不放心地问。   司机又看了眼纸片,点点头。“是这里。”   他走下车,皮鞋踩在不甚平整的石板地上,噔噔作响。   门敲了三声,走出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上下打量他一番,开口便问:“你找谁?”   “请问许寂川住在这里吗?”他问。   少年摇摇头。“你找错了。”   语气这样坚决,若方敬亭没有十成的把握,怕是真要以为自己登错了门。   “小阿弟,你替我捎个话,我姓方,诚心想见他一面。”他坚持。   “都说你找错了,你这人真奇怪。”少年一边嘟囔着,啪地一声,在他面前关上了那对朱漆斑驳的木门。   方敬亭立在门口,兀自一愣。他是含着银匙出生的方家小少爷,美国大学的高材生,警察局的副局长,活了这么些年,还从没有人在他面前摔过门。   站了半晌却又笑起来。许老板这人,果真与众不同。   他拉开车门坐回车上,司机颇有些担心:“方局长,没事吧?”   他摇摇头,脸上还是挂着笑。“没事。我们明天再来。”   寂川在书房里练字,正写到“竹杖芒鞋轻胜马”的“轻”字。书法讲求横平竖直,撇如刀,捺如扫,刚柔并济,正如台上唱戏,用尽全心全意,做到至美至柔,让韵味都融进骨髓里,是戏亦非戏,不能露半点刀工痕迹。   听得小玉脚步转来,他仍慢悠悠写完剩下的字,这才搁下笔,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问:“刚才是谁敲门?”   “没什么要紧的。一个戏迷,被我撵走了。”小玉答。   他便又提笔浸饱了墨,接着写下去。   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   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   苏东坡的诗,他最爱的便是这一首,前前后后,已写了不知道几百回。人就该活得这样心胸开阔,疏朗豁达,哪里来的那许多烦恼心事,作茧自缚。可他如此偏爱,却恰恰是因为自己不能做到如此胸襟。   好容易写到最后一个“晴”字,笔尖一抖,记忆骤然穿透时空,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春日的庭院,他推开窗子,桃花正好,那人白衣素扇,笑容清朗。又忽然想到他前几日演《霸王别姬》,幕布将合未合,只剩一条缝隙,却偏偏足够他望进那人的眼睛。   只一眼,所有漫漫时光的打磨便都前功尽弃。原来他从来未曾真的放下过,以为心事也像头面似的,一件件都锁起来,看不到,便不会疼了,可一旦重新暴露在阳光底下晾晒,还是一样的鲜血淋漓。   可是,那人却早已有了妻室。女人抬头冲他笑,雍容妩媚,胳膊却像一条蛇,紧紧缠住那双曾经牵过他的手。   寂川回过神时,笔尖已经在纸上停了太久,漆黑的墨汁晕染开来,如一团丑陋的伤疤。   又写废了。他将宣纸揉成一团,信手扔到院中,几只小猫立刻飞扑过来,追逐刨弄,当作新鲜玩具。   “小玉,方才敲门的人,长什么模样?”他问。   “嗯……”小玉沉思着。“黑色轿车,灰色西装,眼角上边有颗痣。怎么了?”   眼角有痣,那便不是晋容了。   他竟有过瞬息的期待,也是给秋风迷了心窍。   “没事,”他摇摇头,“我有些乏了,去催厨子开饭吧。”   隔日也没有演出,练功写字,小院风轻,又是一日。   傍晚有人来敲门,小玉去应付了几句,关了门回来,手里却拿着一个本子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他问。   “又是昨天那人,说要把这个给你。”   他叹口气。“你收下,不就是默认我在这儿了?”   小玉不服他责怪的语气,把本子往他手里一塞。“你自己看!我还不是为了你好!”说完甩手走掉。   他翻开一看,竟是个剧本,题为《一缕麻》。连夜写就,连墨痕都是新的。   寂川读了两页,连忙起身,穿过小院去开门。   方敬亭还等在门外,一见他便颔首微笑:“许老板,总算见到你了。”   寂川一扬手中的本子。“方先生,这是你写的?”   方敬亭一点头。“正是在下。”   “方先生可有时间坐下来谈?” 寂川侧身让出路来。   方敬亭微微一笑。“正合我意。”   离那天下午的茶会不过三四日,晋容就在报纸上读到花边新闻,说警察副局长方敬亭与当红青衣许寂川出双入对,情意绵绵。配图是二人并肩走出一栋大楼,正在谈笑。   晋容盯着寂川的笑容看了半晌,啪地合上报纸,穿上大衣便要出门。   “去哪儿啊?”海秋从牌桌子上抬头问。   此刻他只觉得洗牌声吵闹不堪,头痛欲裂。   “有事。”他冷声答,不等海秋再问,已经匆匆走出门去。   身后传来方敬雯的声音:“哟,小两口这是吵架了?”也不知海秋答了什么。她那样伶俐,总是能掩盖过去的。   他下到饭店底层,让前台叫了汽车,径直开到玉春家门口,一路浑浑噩噩,脑中全是报纸上的字句,什么“你侬我侬”,什么“共度良宵”,烦扰至极,再无暇思考其他。   人人都说你遗世独立,孤芳自赏,怎么能这样轻易就着了那方敬亭的道?他看着路旁树影一一掠过,心事比那些彼此交错的枯枝更加烦乱。   总算到了玉春家,他敲开门便说:“我要见寂川。”   玉春吃惊地看他。“容贝勒,你在想什么?”   晋容眉头紧锁。“我什么都不想了,我要见他。”   “可我还没问过他……”玉春犹疑。   “求你了。我一刻也等不了。”   除了病床上的贺三爷,玉春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谁如此痛苦的模样,眼神痛苦而沮丧,像心里有一团火在烧,烧得五内俱焚,连呼吸亦如刀锋割据。   玉春到底心软,如实说了寂川的住址。   晋容乘车而去,车轮一路卷起地上落叶,旋即消失在道路尽头。 第17章 花雕   到了玉春说的地方,巷陌幽寂,立着坐苏式小院。   他敲门,出来应答的是个清秀少年。   晋容愣了愣。“宣儿?”忽又回过神来,过了这么些年,宣儿也早该长大了。“你是谁?”他问。   那少年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。“你跑到我家门上来,还反过来问我是谁?”   他这才说明来意:“我来找寂川。”   “找错了。”少年答得果决。   “找错了?”晋容锁眉。玉春说的地址就是这里,难道是在骗他?   “对不起……打搅了。”   他转身要回车上,那少年却又开口将他叫住:“等等,你刚才叫我什么?”   他停下脚步,转身看那少年,只是摇摇头。“我认错了。”   少年急得一跺脚。“哎呀,我问你叫我什么!”   “宣儿?”他不解。   “你……认识我家先生?”少年问。   原来玉春并没有骗他。可他并不知该如何回答。   认识么,当然是认识的。可仅仅说是认识,未免也太辜负那一番缱绻往事。   少年半天等不到他的答案,叹口气。“罢了罢了,你进来等吧。”   庭院雅致,也怕秋风萧索,屋角树梢皆染上几分颓意。院中三只小猫却不知天冷风疾,只顾欢闹嬉戏。   他被安置在书房。主人虽不在,却处处都有主人的痕迹。香炉塔,徐公砚。桌上搁着看到一半的书,信手摘了几片草叶当作书签,竟也是本《石头记》。   墙上挂着些字,有戏词也有古诗,一手端庄清秀的行楷。像极了他自己的字。   “这些都是寂川写的么?”他问。   少年点点头。“上海滩那些热闹的消遣,我家先生都不喜欢,除了练功便是写字。金先生,你喝什么茶?”   晋容恰巧看到一副对联,一时顾不上答话。“演悲欢离合,当代岂无前代事;观抑扬褒贬,座中常有剧中人。”正是北平的戏园子门口挂的那一副。当代前代,座中剧中,如今想来,他们的故事,前人或许早都已经看透了。   少年等了半天,又是一声叹息。“罢了罢了,我家先生喜欢喝龙井,你便也喝龙井吧。”   等在寂川家中,他却还是满心焦急,每过一刻钟都要拉着少年问一次:“寂川怎么还不回来?”   “快了快了,他说要回来吃晚饭的。”   他便盼着太阳早些落下去。天色暗了,寂川就该回来了。   厨房终于飘出饭菜的香气来,可电话铃忽然响起来。   少年小跑去接。“你不回来了?可你说好要回来的。有个先生一直在这里等你。”   “哎呀!又不是我的错!他认识你的。”   说到这里,少年将话筒举开了些,望向他:“先生问你是谁?”   他是谁?他也不知道。他是亡国的贵族,不孝的儿子,不忠的丈夫,失魂落魄的恋人。   他走过去接了话筒。“寂川,是我。”   那头沉默半晌,耳边只有呼吸与电流。   等了许久,寂川终于开口。“知道了。”只这一句,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。   “怎么?”少年瞪着眼睛看他。“先生回来吗?”   他摇摇头。   “不回来么?”   他还是摇头。这是十年来,寂川对他说的头一句话。短短几个字困在胸口,震得浑身发麻,久久回不过神。   少年叉起腰。“管他回不回来,我们总不能饿着。走,去吃饭!”   秋暮凉爽,月朗星稀。晚饭设在院中,松鼠鳜鱼,碧螺虾仁,一桌鲜甜可口的苏帮菜。   “金先生喝酒么?”叫小玉的少年问他。  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,小玉已经自己嘀咕着走了。“上回买的花雕,应该还剩一坛……”   就在小玉走的那一会儿,大门吱呀一声响。晋容一抬头,看到寂川立在那两扇朱门中间,沉默着看他。   小猫见主人回来,一股脑儿地窜到寂川脚边,亲昵地蹭着他的脚踝。   谁也不说话。   风吹过,头顶的电灯便微微摇晃,在晋容脸上投下闪烁的光影。   寂川一点也没有变,还是一样的清秀纤瘦。眉眼似乎温和圆润了些,将他的疏冷孤独藏得更加隐蔽。   晋容终于打破沉默。“宣儿呢?”   “去法国了。”   “表哥呢?”   “埋在苏州。”   晋容听完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他还记得那三人牵手走在街头,笑容灿烂的模样,转眼已物是人非,无路可归。   寂川重建家园的梦想,到底是没能实现。只剩他孑孓一人,风雨独行。   “那你和方敬亭……”话一出口,晋容便后悔了。就算是真的,他有什么过问的资格?如果能让寂川从这人世间浩大的孤独中抽身出去,就算是方敬亭,又有什么不可?   寂川只凛声答:“与你何干?”   晋容心里一冷,恰好小玉端了酒出来,听到他们的对话,一边斟酒一边念叨:“金先生,报纸上写什么你也信?前一天写我们先生跟哪位太太出双入对,明天又写跟哪位先生难舍难分,尽是虾子拉鸡蛋——瞎扯淡。”转头又招呼寂川:“先生快过来坐。金先生又不说清楚,我以为你不回来,便没有等你。”   被小玉说破了真相,寂川忽然笑起来。“你就不能让我唬唬他?”   小玉反倒生气:“是什么就是什么,你竟还帮着那些记者瞎说?”   寂川一笑,晋容便整颗心都柔软下来,只顾看他,全然忘了自己一度是如何烦恼忧虑。   寂川走到晋容对面坐下。小玉替他摆上碗筷,嘴上也不停,生怕晋容有什么误会似的:“方局长是在替我们先生排新戏呢。《小说月报》上的短篇小说改的,叫《一缕麻》,穿旗袍唱。对吧,先生?”   寂川无奈看着小玉。“话都让你说完了,我说什么?”   “替你说话,你倒还怨上我了!”   幸好有小玉这张快嘴,否则依寂川的性子,晋容不知还会愁到什么时候。   “穿旗袍演戏倒是件新鲜事,”晋容感慨,“你也成了一代大家,到了能与传统分庭抗礼的时候。”   “容贝勒过誉了。”寂川微笑。   “容贝勒?”小玉在一旁惊呼。“你不是说你姓金吗?你怎么还是个贝勒?”   “四个字的姓太长,念起来嫌麻烦。”他信口答道。   谈话之间,他的眼光始终挪不开寂川的脸,寂川也无所畏惧,不偏不倚地看转来。两双眼睛如四道刀光,见招拆招,无声碰撞。   “容……金先生,”寂川眼睛一眨,端起面前的小酒盅,“敬你一杯。故人重逢,实乃有幸。”   他亦举杯,两个青瓷小盅在空气中清脆相撞。“敬许老板。苦尽甘来,终成大家。”   酒香醇厚,一口咽下去,如烈火烧进咽喉。看寂川嘴角挂着半滴酒,喉头一干,几乎要迸出火花来。   寂川觉察到他的视线,不慌不忙拿手帕擦了。丝帕缓缓磨过下唇,压迫着柔软轮廓,玉齿微露。寂川放下手帕,又抬头看着晋容,浅浅一笑。   谁也不知对方心意,于是彼此试探追逐,如一场游戏。   “你从前是贝勒爷,那现在做什么?”小玉问。   “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了。”   “那你也上班工作么?”   “我大哥在北平兴办实业,我替他做些文书工作。”   “那你为何又到上海来?”   小玉的问题无休无止,晋容虽不愿意,也只好如实作答:“我太太在上海,过来陪她些日子。”   听到太太二字,寂川的目光倏然暗淡下去,光彩不复。   “你跟我家先生是如何认识的?”   “我在北平听过他唱戏。”   可玉儿再如何问,寂川也只是低头吃菜,不再抬头。   酒足饭饱,寂川竟先起身要走。“我排戏实在累了。小玉,你一会儿送金先生走。”   走了两步,晋容在身后唤他:“寂川,你不送送我么。”   小玉听了竟也帮腔。“是啊,你们好久不见,你连送都不送人家么?”   寂川只好又折了回来。   小玉留下收拾碗筷,二人并肩踏入小院的夜色中。   脚步轻响,衣袖窸窣。   眼看大门就在眼前,晋容忽然拉住寂川,停下了步子。“寂川……”   秋风吹不散那半分醉意,或是风吹散了,人却不愿意醒。   他在黑暗中鼓足勇气,终于抬手抚上寂川的脸颊。   许寂川,许寂川。   他如确认一般,再三重复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。每念一次,就有一把利刃,在心口划下更深的一刀。   寂川没有回应,亦没有推拒。   他凑得更近了一些,两个人的呼吸渐渐交织在一起,越逼越近,却始终没有相遇。一样的滚烫,一样的微醺,一样的徘徊。像在比试谁会按捺不住,先补上最后的半寸距离。   小猫忽然在脚边叫了一声,划破沉寂。   寂川倏然惊醒,退后了一步。   “金先生,该回去了。太太还在家里等你。”   他从爱人的身边,重新跌回万丈火狱。 第18章 折枝   回到花园饭店,海秋坐在沙发上,端端等着他。   “组织又发了电报来,”他还没坐稳,海秋便说,“档案室的钥匙在方敬亭身上,是一把佳锁牌的黄铜钥匙。”   “知道了。我困了,明天再说吧。”他无心谈话,只盼海秋快些走开。   海秋闻到他身上酒味,皱起眉来:“你下午去哪儿了?”   “这是我的私事。”   “私事?”海秋尖锐地反驳他。“金荣同志,你还记不记得,你是为了什么到上海来的?”   晋容心里本就不悦,被她一激,火气更加上来:“你这么着急,不就是因为那名单上有你的名字吗?说得冠冕堂皇,不过就是贪生怕死。”   “贪生怕死?”海秋一脸诧异,不相信相识这么多年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蠢话来。“我的命值什么钱?我不过是个被罢黜的福晋,你难道还不清楚吗?值钱的是那些年轻人的生命,他们是将来的国之栋梁,万万不可因为我们而受到牵连!”   被海秋当头一喝,晋容这才惊醒过来。   “对不起……我一时糊涂,说错了话。”   “你只是总算找到机会,说了心里话。”   海秋摇摇头,起身回房。   他呆坐半晌,心中郁闷,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。只好打电话给前台,要他们开一瓶蜂蜜威士忌送来。   碟片缓缓转着,留声机中响起上海滩的荼蘼歌谣。   灯下的酒液金黄通透,加二三冰块,清爽可口。一杯又一杯,陪他漫漫长夜。   中秋未至,先到了贺三爷的忌日。   寂川抽出一天空闲,陪玉春买了香烛纸钱,去给贺三爷扫墓。   纸灰四散,烟雾熏蒸。玉春跪在墓前:“有师哥关照着,我一切都好。三爷九泉之下,切莫担心。”   泪光在玉春眼中打了好几个滚儿,到底没有落下来。   回去的路上,两人并肩坐在汽车里,窗外尽是田野风光。“师哥为何不把楚瑜表哥的墓也迁到上海来?”玉春问。   寂川摇摇头。“落叶归根,将来我死了,也是要埋在苏州的。”   玉春笑他:“师哥说的这是什么话,你这样年轻,还够得活呢。”话锋一转,神色忽然暗下去。“我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,还是有句话要劝你。有花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。”   寂川眉头微扬。“师弟的意思是,催我赶紧找个人,欢好一场?”   见玉春点头,他又笑着敷衍过去。“天地虽大,却偏偏少了一个人,恰好能称心如意。”   “容贝勒不是去去找过你么。”玉春说。   他这才想明白,那天晋容突然找到他门上,是从玉春这里打听的地方。“有家室的男人,万万不可接近。”他像是在教玉春,也是说给自己。   “这事我倒听海秋说过一些,”玉春解释,“福晋在世时一直以死相逼,不许他们离婚。说离婚是洋人才兴的规矩,坏了祖宗名声。现在福晋走了,他们怕是也快散了。”   “那是他们的事,我不关心。”寂川别过头去。   “师哥……你教我的,天下万人的心都负得,负不得自己。”   他拉过玉春的手。“好了,我自己的事,我会斟酌,你也别太替我担心。”   汽车先将玉春送到家,临别,他到底开口问了。“晋容他……住在哪里?”   玉春笑得得意。“我就知道你会问。住在花园饭店。”   玉春一走,他便吩咐司机,掉头折回外滩去。   “您找金先生吗,”前台的小姐问他,“需不需要我打个电话通报一声?”  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,只是摇头。“不用了,我直接上去。”   “好的,金先生住在四楼,四零一。”   他独自乘电梯上楼,小工见他面生,又隔外问了他几句。“先生确定是去四楼吗?”   “前台告诉我的,我找金先生。”   “是四楼没错。”小工一边摇电梯,一边同他攀谈:“您是金先生的朋友吗?”   “也说不上是朋友。”他并不想多谈。   小工识趣地闭上了嘴,将他送到四楼。“先生慢走。”   他循着门牌找过去,正要敲门,里头悉悉簌簌一阵脚步声,他还来不及躲,一群花枝招展莺声燕语的太太便鱼贯而出。   “哎呀,”有一位看着眼熟的太太认出他来,“这不是许老板吗?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   他尴尬一笑。“我找人,正数门牌呢。”   “可真是巧。你来找谁?”太太问起来。   他一时有些慌张,只见一截雪白的胳膊往走廊尽头一指,清亮的声音随即响起:“许老板,您是找张先生吧?在那头呢,走反了。”   他感激地抬起头,海秋冲他笑了笑,又转头去送太太们:“姐姐们慢走,明天见!”   他往另一头一直走下去,听得身后太太们说笑着乘电梯下楼,总算放心转过身去,却见海秋正在门口等他,脸上笑容端庄而亲切。叫人如何也恨不起来。   “许老板,你是来找晋容的吧?”海秋问。   他只能点头。   “进来坐吧。”   他跟着海秋走进去,门里是一间装饰奢华的西式套房,暖褐色的花纹地毯,桌椅家具皆是上好的实木。   “家里只有龙井,许老板喝得惯吗?想喝别的,也能叫酒店的小厮泡好了端来。”   “不用,”他摇摇头,“我自己也喝龙井。”   海秋听完,笑得颇有些暧昧。“我只喝咖啡,茶叶是晋容的。你们竟喝一样的茶。”   他不知如何应答。海秋取来茶叶替他泡好,紫砂茶具,茶梗在滚水中沉浮。转过壶口,又给自己泡了杯香气四溢的咖啡,娴熟地添进牛奶和方糖。   “许老板来得不巧。晋容平时都在,恰好这几天酒喝多了,在医院挂盐水。”   寂川听得一惊。“怎么了?严重吗?”   海秋摆摆手。“不碍事,医生说挂两天盐水就好。”   “为何会突然喝成这样……”那天到家里来找,不是还好端端的吗?   “我哪知道他有什么闹心事?”海秋轻描淡写。“等他回来,你自己问他吧。”   寂川望着杯中茶叶,心事也起伏不定。“我还以为你们感情很好……他说他来上海,是为了陪你。”   海秋哑然失笑。“男人的话也信得?他只是当着你的面,不好意思承认罢了。”   “承认什么?”   “晋容钱包里一直有张照片,照片上一个是他,另一个却早已经看不清了。不知道他捧在手里看了多少回,连人家的脸都摸得花掉了。我只觉得那身段眼熟,下回你问他讨来看看,是不是你认识的人?”   寂川沉思良久,终于想起照片的事来。晋容被福晋捉回去逼婚之前,他们确实拍过一回照片。“那照片里……是不是摆着盆桃花?”   海秋优雅地啜了口咖啡,淡淡一笑。“花确实有一盆。是不是桃花,我便不知道了。”   听了这话,寂川有些不自在。人家太太都不知道的事,他这样了然于心,倒像是在炫耀了。他本也没有想到,海秋会是这样一个知书达礼,聪慧善谈的女人。“我这样贸然找上门来……实在抱歉。”   “许老板,你也是个明白人,咱们就不必再绕弯子了。我跟晋容,明年开春之前一定会离婚,请你放心。”海秋直接了当地说。   寂川连自己都还未承认自己的心思,却被海秋这样一语说破,着实吓了一跳。   “毕竟我们都生在前朝的名门望族,要离婚,也不是两个人说了就算的,总得磨些日子。他来上海,一是休假,二也是为了商量离婚的事。喏,”海秋示意寂川低头朝手边看,“他平时都睡在沙发上,就你坐的这张。”   手指摸着柔软布料,忍不住想象起晋容躺在这里辗转翻滚,彻夜难眠的模样。   也不知海秋是有意还是无意,将他的心结一桩桩都轻易解开,却还像个没事人似的,极优雅地喝着咖啡。晋容在她身上,竟看出了几分福晋当年的影子。   “那我……要去医院看看他么?”寂川问。   海秋扭头去看墙上的挂钟。“不必了,他也差不多该回来了。许老板留下来一起吃饭么?”   他一想到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,就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,连连摇头。“小玉还在家里等着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说着,起身向海秋点点头。“谢谢你的招待。”   “谢什么,许老板可是贵客。”   海秋送他出去。走到门口,他又转头:“你……你劝他少喝些酒。”   海秋笑着摇头。“我劝他再多,也抵不上你一句话,可别再往我身上推了。”   乘上电梯,小工又招呼他:“许先生,见到金先生了吗?”   他正要否认,忽然疑惑起来:“你怎么知道我姓许?”   小工笑一笑。“我刚才听到别的太太叫您许老板,才想起总在报纸上看到您。您可是个大名人啊。”   他只道这小工花花肠子不少,闹不好又套了消息卖给报社,于是闭口不言,到了一楼,径直走了出去。   外头正是黄昏,烟红的火烧云布满半个天幕。   他靠着车窗,一路看车水马龙,人潮熙攘。不知道晋容的身体如何,但愿像海秋说的,挂完盐水便好。又想到海秋说的那张照片,他连一次都没见过,这就已经磨花了,却也有些可惜。   若真如此,晋容未免也太傻了些。人就在这里,你不知道来找,光对着那照片念念不舍的,他难道能隔着相纸感受得到吗。  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他。“先生今天见了谁,心情这样好?”   他从镜子里瞪一眼。“开你的车。”嘴角仍是掩不住的笑。   海秋送走了寂川,门一锁好,晋容立刻从卧室里冲出来。“你骗他干什么?”   “哎哟,”海秋故作诧异,“先生你什么时候醒的?”   “你们打麻将那么吵,我怎么睡得着,”晋容叹气,“我在里头看书啊。”   “许老板来的时候,你也醒着?怎么不出来打个招呼?”   “你一来就说我在医院挂盐水,我还怎么出来。”晋容垂头丧气地往沙发上一躺。“这下好了,害得寂川白担心一场,太太,你的良心怎么过得去?”   “你又知道人家会担心你了?”海秋坐下来,不慌不忙搅拌着她的咖啡。“搞不好在家里捂着肚子笑呢,晋容这个负心汉,总算遭了报应了。”   晋容气得滚了半圈,拿背朝她。   “好了好了,”海秋安慰道,“许老板爱吃什么,你腿脚勤快些,买些送过去呀。就说身体好了去回访,一来二去,不就见上面了。还不能买多了,一回买多了,便去不了第二回 。”   晋容这才忽然坐起,直直看她。“你们上海,可有做得好的豌豆黄?”   “田子坊附近像有一家,明天太太们来了,我再帮你问问。”   “好,有劳夫人。”   “对了,”海秋想起来,“今天方敬雯说起来,许老板的新戏就快排好了,方敬亭想邀我们去看。这回你可别再搞砸了。事成之后,你我就都自由了。” 第19章 耳目   入秋了,事情多又繁琐。到处都像是有地下活动的迹象,却到处也查不出来,风声鹤唳,人人自危。   寂川的新戏就快排完了,恰能赶上富贵戏院装修后的首演。周末加班开会,方敬亭给同事下属们赠了一圈票,几乎邀下整个警察局一同去看。   散会后,他正要赶往排练场地,秘书忽然找来:“方局长,四号线人在办公室等您。”   他快步走回办公室,花园饭店的电梯工有些拘谨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。   “出什么事了?”他问。   “也不是什么要紧事,只是方局长您说过要多留意金先生和金太太,我正要去上班,就顺便过来跟您说一声,许寂川昨天去找过他们一家。”   “哦?”方敬亭挑起眉头,“是去找金先生吗?”   “金先生和金太太都在家。”   “谈了多久?”   “不久,也就小一刻钟。”   “就去了这一回?”   “就这一回。”   “很好。”方敬亭点点头,吩咐秘书:“给他发五块大洋作奖金。”转头又对那电梯工说:“你做得很好。往后许寂川再去,务必要第一时间通知我。”   小工接过白花花的大洋,笑得合不拢嘴。“谢谢方局长!”   小工走了,方敬亭的脸色却沉下来。许寂川为什么会去找金荣?难道他们从前在北平,早就已经熟识?无论如何,他总得想个办法,从中阻挠。   排练室是由方敬亭联系的,暂时借用了高等学校的舞蹈教室。   他到的时候,寂川正在念白:“我病得昏昏沉沉的,头上可哪儿来的一缕麻呢?”   林纽芬从病榻上缓缓坐起,拈着头上白麻,全然不知一直贴心照顾自己的傻丈夫已经感染了自己所患的白喉症,不治身亡。   原本只是父母之命,指腹为婚,偏偏还嫁的是个先天不足的痴儿。林纽芬心中一直郁闷,到此刻才明白,她的夫君人虽痴傻,却有颗拳拳之心。   林纽芬悲叹:“我只怨他痴呆不懂人事,原来他却是个志诚君子。如今,叫我怎么答报他呢?”   方敬亭立在门口,看着寂川在镜中的翩翩身影,沉迷其中。排练时,寂川穿的是男装,配上戏中人的旖旎姿态,别有一番风情。   寂川唱完了一出,停下来唤了他好几声,方敬亭这才回过神,拍着手迎上去:“好,太好了。我不过写了这戏的骨架,许老板却给了它血肉生命。”   被他这样夸了,寂川却连笑也不笑。“说这些奉承话有什么用?不如挑些刺儿,好让我改。”   “鸡蛋里挑骨头,许老板也太会为难人了。”话虽说这样说,方敬亭还是指出三两处身段,稍加修改也许更好。   其他演员和乐师趁着这空档暂时休息,走出去抽烟吹风,教室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。   寂川对着镜子,按方敬亭说的一一去改,忽然听得方敬亭唤他:“许老板,等排练完,我有些话要同你讲。”   “方局长有什么话,现在说不行么?”寂川不解。   方敬亭摇摇头。“一会儿排完,我在车上等你。”   寂川以为是谈票房包银一类,没有往心里去。排完走出学校,见方敬亭的车等在门外,便径直坐上去。方敬亭也坐在后排,不知等了多久。   “走吧,送许老板回家。”方敬亭吩咐司机。汽车缓缓发动,朝前行进。   “方局长有事情要跟我谈?”   “虽然事出紧急,又是最高机密,但许老板是信得过的人,我还是想来问问你。”方敬亭的神色格外严肃。   寂川听他这样说,颇有些惊讶。“方局长想问什么?”   “最近几个月,上海一直都有地下组织暗中活动的迹象。今天局里刚开了会,发布一份嫌疑人名单,上面竟有几个认识的人,都是高危怀疑对象。”方敬亭一边说,一边观察着寂川的神情。“许老板从前在北平,跟金荣、傅海秋二人,关系熟么?”   寂川诧异。“怎么可能?”   “名单是这样说的。我也觉得不像,所以特地来问你。”   “他二人都是大清的皇宫贵族,绝不可能跟地下组织有什么牵连。方局长还请仔细查证,再下结论。”寂川说得十分果决。   “我明白了,我会尽快调查清楚的。”方敬亭点点头。“如今地下组织活动猖獗,新戏又公演在即……许老板最好还是慎言慎行,注意安全。”   “谢谢方局长提醒。”寂川答得冷淡。   车又开了一段,方敬亭又说:“许老板,我听同事推荐江边一家新开的西餐厅,说是能做出上海前三的雪花牛排。今天既然没有安排,不如一起去试试?”   “方局长,实在抱歉,”寂川勉强笑了笑,“排了一天戏,头疼得厉害。”   “是我粗心了。许老板回去好好休息。”   话音未落,车已停在许宅门外。   “多谢方局长送我回来。”寂川说完便推门出去。   方敬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叹了口气。   许寂川啊许寂川,博你一笑,究竟有多难。   寂川合上门,双腿一软,无力地靠在门上。   “先生!你怎么了?”小玉从屋子里迎出来。   “嘘——”他竖了根手指在嘴唇前,示意小玉噤声。   等了一会儿,听得门外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,他支撑起身子去拿帽子和墨镜,一面吩咐小玉:“去打电话叫司机来,我要出门。”   “你才刚回来,急急忙忙又要去哪儿啊?”   他看了小玉一眼,万分焦急:“回来再说,快去!”   一刻钟后,司机来了。他乘上车,直奔花园饭店。   他压低帽檐走进饭店,匆匆迈进电梯,还未开口,只听得开电梯的小工问:“许先生,您还是去四楼吗?”   他抬头一看,仍是那天的小工。这小工隔着墨镜和帽子认出他来,还能记得他往那一层去?其中定有蹊跷。   片刻慌乱之后,他定下神来。“这不是爱德华饭店吗?何时有的四楼?”   “您走错了,”小工指着街对角笑起来,“爱德华饭店在对门。”   “哦,谢谢你。不然可要闹笑话了。”他尴尬一笑,快步走出来,先到对面的爱德华饭店晃了一圈,又贴着小工视线的死角,闪身坐回车里。   “找个僻静些的咖啡馆,人越少越好。”他对司机说。司机以为他想躲记者,并没有多问。   车子再度启程,驶出四五条街,停在街边一家意式咖啡馆的门口。“好了,你把车停在这里走吧,我自己会开回去。”   他遣走司机,独自走进店里,点了杯拿铁。“对了,劳驾,”他拉住来点单的服务员,“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去花园饭店,找四零一的金先生,说我在这里等他?”   “好,”服务员点点头,“先生您贵姓?”   他犹豫片刻。“我姓王……叫王保川。”   “好的王先生,请您稍等。”服务员拿着单子走了。   他坐在窗户旁四下张望。来来往往的行人如流水一般,可他看谁都像是便衣的警察,正在路上探查着地下活动的蛛丝马迹;要么就是花边小报的记者,下一秒就要从大衣地下掏出相机来,偷拍他秘密的幽会。   心如火烧地等了十来分钟,晋容终于出现在视线里。   杯中的咖啡几乎还没有动过,他扔下一张大钞便迎出门去。   “寂川,你找我什……”晋容话还没问完,他已经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,示意晋容坐进去。   他自己坐到另一边,略有些生疏地发动汽车,朝城郊开去。   晋容看他神色焦急,路上没有多言。直到汽车停在一处四下无人的荒地里,晋容才终于开口:“怎么回事?”   寂川一把摘下墨镜,看向晋容: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   晋容被他突然一问,不明所以:“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?”   他的目光更加迫切。“晋郎,你到底为什么到上海来?”   晋容被他一声“晋郎”,叫得一时缓不过神来。   “寂川……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   寂川的瞳孔骤然收缩。“你不信我。”   “我怎么又不信你了?”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找不到出口。   “你以为我是方敬亭派来监视你,套你话的么?”   此言一出,晋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。“你……是不是知道了什么?”   “我什么都不知道,才来问你。”寂川攥住他的袖口。“你跟我说实话,你们在干什么?”   看着寂川关切的眼睛,晋容心口一阵酸楚。“你知道了又能如何?”   沉默片刻,再开口时,寂川眉头紧锁,语气却笃定:“我已经眼睁睁看你走过一回。这一回,我不能再坐视不管,看着你越走越远。”眼睛一眨,竟泛出几点泪光。   天光萧索,映着寂川脸上细细的绒毛,轮廓柔和。晋容抬起手,轻轻捧住他的脸。   “寂川,你现在多好啊。你是这个时代发光发热的人,是星星,是希望。而我在大清亡国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,我只是活着的枯骨。”   寂川忽然毫无预兆地靠上来,一口咬住他的嘴唇,咬疼了他,又用舌尖温柔安抚。   “晋郎,你是枯骨吗?”寂川一边问,一边吻他的嘴角。落在唇畔的呼吸暖如丝绒。   他上一秒还是枯骨,这一秒却不是了。生命的爱与温热,伴随着温热亲吻一起,重新填满他的胸膛。   生死皆是小事,唯有眼前紧要。   他深深吸了口气,缠绵地回吻过去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愚蠢的作者明天要坐飞机……超怕坐飞机qaq   这几天更这么勤快就是想赶紧写完,这样万一有什么事,至少这篇文是写完了……   坐飞机真的太吓人了(痛哭流涕。 第20章 妙计   晋容轻轻抵住寂川的额头。“我若同你说了,便不是我一人的身家性命,而是许许多多的人。于你于我,未免都太沉重了。”   寂川抬手抚上他的颈侧,一路摩挲至耳畔。   “我不在乎许许多多的人,只在乎你。你要下地狱,难道让我在旁边眼睁睁地看?”寂川说得哽咽。   冲动与理智在晋容心中艰难博弈,仍是冷静的那一面更胜一筹。“我下地狱,是为了你不必再去,谁也不必再去。”   “我好不容易才又等到你……你却不肯要我。”半颗晶莹的眼泪从寂川眼角滑落,映着天黑前最后的日光。   晋容替寂川抹去眼泪,将人拥入怀中,安抚地拍着他的背。 “白长了这么多年,还尽说些傻话。” 抱在怀里,仍是这样瘦削而温热,像小动物似的。   “那你……你还要我吗?”   “我要你,是要光明正大,堂堂正正地要你。”晋容答得郑重。“我要你永远活在阳光底下,唱你爱唱的戏,做你想做的人。而不是跟着现在的我,只能栖居在暗处。”   “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寂川抬起头,眼睛潮湿得像浓雾的湖泊。   他看一眼窗外日暮秋色,低头去吻寂川的眉心。   “现在是秋天。等到下雪的时候,我就带你走。”   “去哪里?”寂川追问。   “天下这么大,有谁不爱听许老板唱戏?”晋容柔声哄他。   “你也爱听么?”   晋容偏过头,一个轻吻落在他眼睑上。“全天下的人加起来,也不及我爱听。”   寂川这才破涕为笑,将右手小指伸到晋容面前。“那你说话算话,我等你到下雪。”   晋容也伸出自己的小指,稳稳勾住。“一言为定。”   晋容到底不放心寂川,替他将车开了回去。小玉以为晋容要留下吃饭,正要去叫厨子加菜,晋容却摇摇头,说急着回去。小玉虽不明白事态,还是匆匆去打电话叫司机来。   寂川拉着晋容站在廊下,压低了声音,再三叮嘱:“方敬亭说警察局里发布了名单,你和海秋都是高度怀疑对象。行事千万仔细些。”   “我知道,你也别太担心。”晋容的手指落在他额间,轻轻揉着,想揉开他眉心的结。   “还有你们住的饭店里,那个开电梯的小工有些古怪,怕是警察局的眼线,你一定小心。”   奇怪自己来往这么久,竟丝毫也没发现。晋容点点头。“好。”   小玉打好电话出来,却见两个人搂在一块儿,嘴唇吻在一起,“啊呀”一声捂住了眼睛。   寂川慌张退开,脸颊微红,眼神透着几分羞怯,恍如从前。   司机来了,寂川走到门口送他。车开出去很远,他回过头,仍见朱门白衣,孑孓立于灯下。   夜晚的花园饭店,名流如织,金碧辉煌。人走进去,仿佛要被那铺天盖地的金光吞没。   他走进电梯,小工照常向他问好。“金先生,您回来了。”   他也照常一笑。“有劳你了。”   “先生太客气了。”小工笑得殷勤。   等电梯到了四楼,他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给小工,那笑容甚至更殷勤了几分。“金先生慢走。”   他转过身,满面笑容立刻化为冷峻,一走进套房便立刻反锁了房门,见海秋悠闲地坐在沙发上,一边读白话小说,一边用绒线织着围巾。   “出事了,”他冷声说,“方敬亭开始怀疑我们了。”   海秋停下手里的动作,抬起头来,双眉之间出现几道细纹。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寂川来找我,说警察局已经将我们列入高度怀疑名单。”   “怎么会?”海秋愕然,“咱们应该没露什么马脚?”   晋容摇头。“我不知道。寂川还说开电梯的小工行事古怪,怕是警察局的眼线。”   海秋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,凛如刀锋。“你跟许寂川说了?”   “他应该知道我是地下的人了。除此之外,你的事,名单的事,一个字也没有说。”   海秋放下毛线针站起来,绒线球落在地毯上,一圈一圈地滚远了去。海秋在房中来回踱步,鞋跟哒哒作响,于晋容,那声音就像审判厅的挂钟上缓缓行进的秒针。   他是相信寂川的,可海秋会信吗?海秋会不会怀疑,他若被寂川出卖,陷入严刑之中,能否守口如瓶?   第五圈,海秋终于停了下来,笔直地看向他。“你愿不愿意……将许寂川牵扯进来?”   他听得浑身透凉,如坠冰窟。“你在说什么?”   “方敬亭连这等机密都肯告诉他,一定十分信任他。他想拿到方敬亭随身的钥匙,应该轻而易举。”海秋冷静地说,却字字残酷。   “轻而易举?这是拿命去赌的事情,你竟说轻而易举?”晋容震惊。   “你我都已经被怀疑,玉春也没能如我们预期的,成功引起方敬亭的注意。现在许寂川正在排他写的戏,时常见面,正是最好的时机。”海秋冷静得像是个陌生人。“我不是推卸责任,更不是想加害于他。只是就现在的情形,这是最好的方法。”   “不行,”晋容断然否决,“我们为此事担受风险,为的是星星之火的信念,是为我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生命,尚能发挥一些余热。可寂川他……”   他还在犹疑用句,已经被海秋一语道破:“他只会是为了你。”   晋容的眼神近乎乞求,只盼海秋收回她那骇人的想法。“海秋,这样不公平。”   “你为何不去问他?你不顾眼下情形强行去偷钥匙,被方敬亭抓住,折磨致死,难道对他就是公平的吗?”海秋咄咄逼问。   他不是不明白。在眼下的一切方案中,由寂川去偷钥匙,的确是可行性最高的一种。   可是除此之外,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?就不能借方敬亭对寂川的信任,又同时保寂川周全?   他忽然心生一计,一把拉住海秋。“你明天再见方敬雯,假装无意地告诉她,你最近忽然喜欢上桂花盆景,想邀她一起去逛花市。”   海秋不解:“桂花?”   “兰花也行,山茶亦可。反正别是水仙。”晋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。“我想到怎么偷钥匙了。”   方敬亭刚下班到家,女佣一边替他脱大衣,一边交代:“少爷,许先生今天来过电话,要你打回去。”   “许先生?哪个许先生?”   “唱戏的许先生。”   寂川竟会打电话来找他?八成只是说戏里的事情。   虽然心知如此,方敬亭还是立刻打了电话去。   “方局长,”听声音,寂川似乎有些焦虑,“金先生说要请我吃饭,我再三推辞,推了一个月,明天就到日子了,今天才想起来。你上次提醒过我,可事已至此,该怎么办才好?”   方敬亭听了,又惊又喜。惊的是金荣攻势不断,一点也不能松懈;喜的是寂川相信了他的话,遇上事情,还会向他求助,应当已经十分信任他。   “你随便找个借口,推了便是。比如头疼?”他带着几分自嘲。   “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,可是方局长你说过,金先生很可能是……是暗处的人。不如趁这个机会,你跟我一起去见见他,多聊几句,说不定也能消除你心中疑虑。”   方敬亭一琢磨,倒是挺有意思的。金荣以为自己约的是许寂川,没想到他也会跟着去。想到金荣气得头顶冒烟还不敢直说的样子,他就忍不住要笑出来。“好啊。明天几点?”   “中午十二点,在绿岛饭店。”   “好,明天见。”   “方局长早些休息,明天见。”   两人寒暄几句,便挂了电话。   第二天,方敬亭提前十分钟走进饭店,侍者迎上来问。“先生有预定吗?”   “金先生来了吗?”他问。   “金荣先生吗?”年轻的侍者只道他是打听房号,如实回答,“已经来了,在江雪厅。”   “许先生来了吗?”   “许先生?”侍者摇摇头。“还没有。”   “那我在这里等他。”   “您请便。”侍者引他在大堂坐下,倒来茶水便不再过问。   十二点,寂川准时出现在门口,他起身走过去。   “方局长。”寂川见到他,微微一笑。   这可真是难得。方敬亭压抑着心里的欢喜,稍一点头。“走吧。”   两人并肩走入江雪厅时,金荣的表情果真如他设想的那样,又尴尬又错愕,精彩极了。   “方局长也来了,快请入坐。”金荣努力装作镇静,却到底失了他贵族的姿态。起身来迎接他们,结果碰倒了面前的酒杯,滚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   方敬亭强忍着没有笑出来。   侍者替后来的二人脱下外套挂在门边,等他们坐定了,才给金荣换上新的杯子,斟上酱香浓郁的烧春茅台。   菜品一碟碟地端上来,蟹粉豆腐,姑苏卤鸭,都是经典的苏帮菜,定是仔细斟酌过的。这金荣看起来一本正经,花花肠子倒是不少。   菜上齐了,金荣端起杯子:“难得今天跟方局长和许老板聚在一起——”   三个酒杯刚要碰倒一块儿,门忽然被人踹开,女人尖锐的声音随即响起:“先生,你找许老板吃饭,怎么不叫上我一块儿?”   三人一起回头,只见海秋风尘仆仆,捧着盆桂花站在门口。海秋见到方敬亭,显然一愣:“我还说我家先生跟许老板开小灶,也不知道叫我,怎么方局长也在?”   海秋有些尴尬地缕一缕头发,一边吩咐侍者,一边将她那盆暗香四溢的金桂放在门边:“劳驾给我添一副碗筷。”   海秋不知听谁说了金荣私会许老板,竟从花市上径直追过来,不想方敬亭也在,丢脸丢到了他面前。   可真是出好戏。就是方敬亭自己的笔下,也难写出这样的巧遇。   方敬亭站起来,十分绅士地拉开身旁的座椅。“金太太请坐。”他微笑着说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希望明天这段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平安落地……飞机好可怕qaq 第21章 险招   小小的房间里,四人在八仙桌旁各据一方,气氛极为微妙。   海秋用指甲艳红的手指捏着汤匙,抿了一小口鸭血粉丝汤,笑着问晋容:“先生何时对苏帮菜也这样有研究了?”   晋容尴尬地笑了笑。“我也不懂,是让服务生推荐的。”   “小阿弟的品味还蛮好,早知道这里这么热闹,我就该邀上雯姐姐一起来的。”   海秋说罢,许久无人开口,耳边只听得碗筷碰撞的轻响。   方敬亭打破沉默:“中秋节后,许老板的新戏《一缕麻》就要开演了,金先生金太太可一定要来捧场。”   “之前就听雯姐姐说过几回。许老板的新戏,又是方局长亲自执笔,我们当然不会缺席的。对吧,先生?”海秋玩味地看一眼晋容。   “是,是,”晋容不敢违逆太太,只能点头,“我们一定前去捧场。”   寂川举起酒杯:“那这次,首先要谢方局长落笔有神,写出这样的好戏,也要谢金先生金太太,肯来捧场。”   余下三人也纷纷举杯。四只酒杯清脆相撞,四个主人各怀心事。   忽然有侍者从外头走进来,俯身在方敬亭耳边低语几句。“方先生,有电话找你。”   “谁打来的?”方敬亭问。   “只说是有要紧事,跟金先生和许先生有关。”侍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。   方敬亭看着桌上二人,脸色微变。“诸位见谅,我去接个电话。”随即离席,匆匆走了出去。   桌上只剩下三人。寂川看了眼海秋,不发一言,又转过去看晋容。晋容的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,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。   “去吧。”晋容无声地说。   寂川犹豫片刻,终于抽走了手,转头去唤一直候在门边的侍者。“劳驾,能不能带我去一下卫生间?”   侍者朝门外一指。“许先生这边请。”   寂川最后看了晋容一眼,起身离去。门啪嗒一声,轻轻合拢,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。   晋容拉开椅子站起来,快步走到门边,身体紧紧堵住房门,再将耳朵贴在门上,动作迅捷而无声。   海秋等到他眼神示意,立刻起身,走到衣帽架边,从方敬亭大衣内侧的口袋中摸出一串钥匙。   十几把钥匙挂在一起,海秋的手指微微颤抖着,快速翻找。   佳锁牌,佳锁牌。   她终于找到了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。   她捏着钥匙蹲下,拨开花盆中的几片落叶,底下的泥土潮湿而松软。她把钥匙往土里深深一按,整把钥匙的轮廓形状便清晰地印在土中。   海秋掏出怀中手帕将钥匙擦拭干净,放回方敬亭的口袋里,又将落叶拨回原处,盖住泥印。   完成一系列的动作之后,海秋站起来,神色淡定地走回桌边坐下。   晋容确定门外无恙,也快步走回来。等他终于坐稳,二人平复呼吸,相视一笑。   从此刻起,真正的艰险才算刚刚开始。往后的每一步,一旦走错半分,便是万劫不复。   方敬亭穿过走廊和大堂,走到前台接起电话,对面是个低沉古怪的男声:“方局长,我有几张照片要卖给你。”   方敬亭眉头微蹙:“你是谁?”   “我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拍到的东西。许寂川的新戏马上就要上演,这时候爆出丑闻,怕是对你对他都没什么好处吧?”   “你拍到了什么?”周围人来人往,方敬亭尽可能地压低声音。   “明天下午两点,你带上一千现大洋,到十六铺码头来。”  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。电话那头到底是什么人,连警察局长也敢要挟?方敬亭四下环顾。既然知道他在绿岛饭店,那人应该离得不远。   “你觉得以我和报社的交情,会压不住这点小事?”方敬亭故意说得轻蔑,想要激怒对方,从而获取更多信息。   “方局长当然是个大人物,”那头冷笑,“只是你真的不想知道,许寂川和金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?”   方敬亭竟有些动摇。他隐约觉得寂川和金荣之间是有些不对劲,可并没有真的发现什么异样。   那头听他犹豫,颇有几分得意。“记好了,方局长。明天下午两点,十六铺码头。”   “……我去了如何联系你?”   “你来便是,我会同你联系。”   说完,那头挂了电话。   如此说来,金荣和寂川,难道真的有过什么?   他心中困惑,一边穿过冗长的走廊,返回江雪厅。   一推门,听见里头几人正在争吵。   海秋高声道:“许老板,你明知他是有家室的人,还要答应他的邀约。你这还不叫居心不良?”   金荣在一旁拉着夫人。“有事回家说,别在外头丢人……”   寂川听见方敬亭回来,转过头来,双眼微红,又气又恼。   “金夫人,”方敬亭也顾上什么怜香惜玉,抬高了声音:“你不把自己丈夫看好了,他自己沾花惹草心有旁骛,竟往许老板头上赖?”   他从衣帽架上摘下自己和寂川的外套。“走,许老板,我们回去。”   海秋见他们要走,竟还紧咬不放:“许寂川,你敢不敢指天发誓,说你从没有做过愧对良心之事!”   寂川原本已经走到门口,又转过身去,竖起三根手指:“我指天发誓,我许寂川若做过半件对不起你的事情,出门便让汽车撞了去,黄沙盖脸,尸骨不全。”   短短几句话,掷地有声。屋中几人听了皆是一愣。   “如此你便满意了?”寂川冷声说,推开门走出去。   方敬亭拿着外套追上去。   “许老板,我们换家店,把饭吃完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寂川只是匆匆走着。   “那我送你回去?”   “不必了,我还是自己乘车走吧。”寂川看他一眼,笑容苦涩。“倒让你看了笑话了。”   “哪里的话,”他连忙安慰,“是那傅海秋欺人太甚。这都什么年头了,还端着前朝贝勒格格的做派,亏得你还替他们说好话。”   他将寂川送上车,才又想起电话的事来。   寂川连这样的毒誓都发了,在寂川与身份不明的神秘人之间,他自然是相信寂川的。想必那人只是不知从哪里听了几句绯闻,瞎编了段话来骗他。   一缕微笑爬上方敬亭的嘴角。既然敢诈骗警察局长,那与之而来的代价,想必也已经做好准备承担了。   下午两点,正是码头繁忙的时候。日光炽烈,照得江面一片明亮。   方敬亭拎着手提箱,独自穿梭在人群中。   他周围埋伏着十几个便衣警察,混在行人当中,浑然难辨。   终于,他站定在江边。一艘轮船正在缓缓靠岸,岸上等待的人们难以掩饰兴奋之情,不停地招手欢呼。   他四下环顾,视线中尽是密密麻麻的面孔,到哪去找那个只有声音的神秘人?   “先生,”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,“有位先生让我把这个给你……”   “别动!”   十几个便衣警察齐刷刷地掏出□□,周围的人群大惊失色,纷纷尖叫着跑开。   被枪口团团围住的那个人双脚发软,扑通一声跪在方敬亭面前,大哭起来:“先生,我什么也不知道啊,先生!”   跪在他面前的,只是个运送货物的小工,手里拿着只小皮箱。   他一脚将皮箱踢开,质问小工:“谁让你来的?”   “我也不知道,刚才有位先生把这箱子给我,说交给这边这个穿灰衣服,眼角有痣的先生。”小工浑身发抖,泪流不止。看他这幅模样,说的确是实话。   “那个人长什么样子?”   “黑色西装,戴着帽子,个子不高不矮。”   汽笛一声长鸣,轮船靠岸了,乘客们排成细长的队伍,一一走下船来。此时放眼望去,光视线所及,黑色西装又戴着帽子的人,足有上百人之多。   方敬亭心知希望渺茫,还是指挥一队手下,依照小工的描述前去搜捕。   “方局长,要叫特攻队来吗?”属下问。   方敬亭看着地上的箱子,点点头。   码头的人群很快被疏散,特攻队带来各种精密仪器,再三检查过后,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。   里头静静躺着一盒豌豆黄。   清晨,繁华的上海滩仍沉浸在昨夜的美梦中,尚未清醒。   一辆黑色汽车驶过行人稀疏的街道,径直开往城郊,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弄堂外。   几分钟后,铁匠的门被敲响。两声长,两声短。   铁匠打开门上的小孔朝外瞅。门外站着一位衣着富贵的太太,手里捧着盆桂花,身后还有一位年轻老爷。   “太太,有什么事吗?”铁匠问。接到玉春的口信,他一夜都没睡着。他没有想过,自己一个铁匠,也能为组织做这样重要的事。   “家里钥匙断了,急着要,请你再配一把。”   铁匠打开门。“您急着要,得给两块钱。”   “好,两块就两块,”太太爽快地点点头,“只请你赶快做好。”   他侧开身子,让两人进到门里来。   太太递给他一把钥匙,又将花盆摆在了桌上。他拨开落叶,看到泥土上的印子,虽然稍有干裂,但以他当了几十年铁匠的经验,一眼便认出来,那是把佳锁牌的钥匙。   他烧了一勺铁水,用模子浇出雏形,扔进冷水里降了温,再用磨刀仔细打磨出细齿的形状。   “做好了。”他捏着那把小小的钥匙,放进花盆里。钥匙稳稳落进坑里,每一条折线都完全契合。   等了许久的那位先生摘下帽子,有些激动地站起来,紧紧握住他因为常年浸染油污而无法洗净的手。“谢谢你。”   铁匠咧嘴笑起来。这是他第一次跟人握手。   刚刚升起的朝阳穿透屋顶的破洞,落下几束斑驳而明亮的光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飞机没事,活着真好qaq 第22章 长夜   皓月当空。   轿车借着夜色驶入小巷,玉春已经等了他们许久。   “钥匙配好了吗?”一见他们,玉春便迫不及待地问。   晋容点点头。“多亏了那位铁匠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玉春松口气,这才替他们倒好茶水。   “我们再最后确认一次明天的安排。”海秋从随身提包里拿出纸笔,铺在桌上。“明天的戏是下午六点开演,演完后,晚上九点,在警察局的礼堂有一个庆功宴会。”   笔尖在纸上画出一条线段,两头各有一个小圆,分别写上两个时间。线段又往下延伸了半寸。   “九点半,玉春烧掉电箱,停掉大楼里的电,晋容趁乱去二楼东北角的三一二号档案室,找到那张名单。我留在礼堂里,随机应变。”   “好。”晋容和玉春各自点头。   “你到时候直接将我的包拎去。”海秋打开包口,将道具一件件拿出来。德国造的小手电,应急用的火柴,钥匙,和一小瓶俄国产的伏特加。   “这酒,不到万不得已……绝不要动它。”海秋望着他,目光沉重。   他们都知道酒里有什么。一旦落入警察手里,生不如死,不如自己了断,求个痛快。   “放心吧,不会到那一步的。”他冲海秋安慰地一笑。玉碎总胜瓦全。   “师哥他……什么都不知道吗?”玉春问。   “不知道。”说到寂川,晋容的眼神暗下来。“就这样破坏他准备了这么久的事情……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。”   “容贝勒,”玉春看着他,目光笃定,“师哥如果知道前因后果,一定不会怪你的。成败在此一举,你千万小心。”   晋容点点头。“你也一定小心。”   “还有撤退的事情。”海秋掏出三张船票,分出一张递给玉春。“我已经开始放出消息,我和晋容不久后会去欧洲旅居。你若急着走,可以跟我们同行。若是不急,我已经托朋友跟美国和欧洲的艺术机构联系,邀请你们去做巡回演出,你和寂川可以同行。”   玉春没有伸手来接。“我想我还是跟师哥一起走。若我也一起走了,他身边就真的一个人也没有了。”   晋容听得喉头一苦。海秋执意将票塞到玉春手里:“你先收下。用不用得上,之后再决定。”   “也好,”玉春捏着船票,点了点头,“谢谢海秋姐。”   道别了玉春,他载着海秋,开车返回外滩。上海的夜晚仍旧彻夜喧哗,无休无眠。   想到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经过这条路,那些纸醉金迷,灯红酒绿,忽然都褪去市井浮华,如一场繁华好梦,余韵悠长。眼前的绚烂霓虹跟记忆中那座尘封的古都遥相呼应,西式洋楼与烟雨楼阁彼此交织。   那晚他睡在沙发上,梦到了以后。   他在西欧的小镇上,买下一幢小小的古旧的宅院。   他和寂川住在里头,春有繁花,秋有皓月,无论大清还是民国,都是遥远旧事。从今往后,他们便可以不问过去,只管将来。   彻底翻修装潢之后的富贵戏院,终于又开张了。   冯班主立在门口,笑呵呵地接受客人们的道贺。   “哟,贝勒爷,您来了,”冯班主远远见着他,抽身迎上来,“给您留的是一等包房,里面请!”恍惚之间,像是回到了前朝的旧梦中。   他们在走廊上碰到玉春,点头简单问好之后便擦肩而过。   今夜,整个上海滩的名流都聚集在此,却个个都屏息凝神,等待台上那个隽秀空灵的声音。胡琴凄凉的声音响起,所有人便一齐沉入一场短暂的幻梦,只知戏中悲喜,不记今夕何夕。   可真是出好戏。   林纽芬病中丧夫,悲难自禁,胸中愁苦漫溢,浓缩成短短几句唱词:“叫公子,黄泉路,把妻来待。我这里,随着你,同赴阴台。”   寂川一身素白上衣立在夫君的灵堂前,唱腔哀婉细腻。京剧的骨架中,又融入几分话剧的血肉,新旧交融,大胆又鲜明。   一番苦涩表白过后,林纽芬在夫君灵前自尽身亡。苍白的身影宛如残花,随风飘零。   掌声如春雷乍响,震动苍穹。   只有晋容一动不动,怔怔看着合拢的幕布,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来,被他用手背悄悄抹去。   寂川上台谢了三回幕,每一回眼神都直端端地向前看,穿过偌大的戏院,穿过喧哗人潮,静静落在他脸上。   他这一生不算长,却也经历了不少事。大清的没落与衰亡,民国的繁华与腐朽,刚好在时光的变迁里,和许寂川纠葛一场。   耀眼灯光映照着台上素白的衣裳。纵然今夜去死,大约也没有什么遗憾了。只可惜他昨夜小院繁花的梦,到底只能是好梦一场。   警察局的礼堂金碧辉煌,挤满了西装革履的先生和穿金戴银的太太。像这样的聚会,正是名流们进行社交的绝好时机。   周太太举着红酒杯正跟人说笑,远远见到他们,走过来招呼:“金先生这才来上海几天,怎么说走就要走了?”一边拉住海秋的手。“金太太你也是,说走就走,我心里头还怪舍不得。”   海秋亲昵地挽住周太太。“我才舍不得你们呢!将来去了法国,远山远水的,都不知道跟谁打牌去。”   “金太太这么好的人缘,还怕找不到牌搭子?”周太太举起杯子。“来,姐姐敬你一杯,祝你一路顺风,手气长红。”   刚跟周太太碰了杯,转头就遇到方敬雯。   方敬雯却没摆什么好脸色,悄悄将海秋拉到一旁。走前,海秋将自己的手提包递给晋容,静静看他一眼。   “绿岛饭店那天的事,我听敬亭说了。想不到金先生看起来老老实实的,肚子多的是小心思。”方敬雯靠在海秋耳边说。   “他跟许老板见面的事情,多亏了雯姐姐提醒我。”   “我也是刚好听到敬亭讲电话。等你们去了法国,千万把他看紧些。”方敬雯叮嘱。   海秋拉着方敬雯的手,叹了口气。“我来上海这么久,只有雯姐姐是真心实意对我好。”   方敬雯也感慨。“我只是心疼你。只盼将来我自己遇上没落的那一天,也有个人来心疼我就好了。”   海秋笑着举起杯子。“雯姐姐说的什么话。亡国的变数,几百年也就这么一遭,咱们有生之年是再不会遇上了。”   “话可不能说死了。人生的变数这么多,谁又说得清楚呢?”方敬雯一边说,一边轻轻跟她碰了杯。“妹妹一路顺风,平平安安。”   “感谢大家前来捧场。”方敬亭出现在礼堂正中。他一开口,喧哗的会场旋即安静下来。“《一缕麻》是我第一次尝试创作京剧,很荣幸能得到许寂川先生认可和出演,让这出戏最终呈现在大家眼前。”   礼堂中一时掌声雷动。许寂川立在方敬亭身旁,向着四面鞠躬致谢。   晋容站在礼堂的角落里,跟着身边的人鼓掌,眼睛却盯着墙上的挂钟。   秒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走,片刻不息。   “这出戏能顺利出演,也要感谢其他演员和乐师的辛苦付出,富贵戏院冯老板的鼎力支持,还有在座诸位……”方敬亭正在侃侃而谈,忽然一声巨响,整个礼堂忽然陷入黑暗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怎么会然停电了?”   人群纷纷发出不安的质问,方敬亭的演讲也停了下来。   晋容无暇关注他们的反应,闪身走进东北方向的走廊,一边小心留意着周围的动静,一边加快了脚步。   走廊尽头的门牌上写着档案室三一二。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危险之后,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,打开门走了进去。   关好了门,他才从海秋的包里拿出小型手电。细细的光束划破黑暗,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十几个麻布袋。   他走上去,解开其中一个麻布袋的绳子,里头竟然装满了从医科学校没收的文字资料。有教材,有账本,有学生笔记……满满十几个布袋里,全部都是写满字的各种纸张。而那一份要命的名单,就栖身在其中。  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。他们前前后后折腾了这么些日子,而警察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那张名单,即使发现了,也很可能不会有任何怀疑。   可只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,他们仍要行走刀锋,冒死消除这细微却致命的风险。   他深深吸了口气,想尽快冷静下来思考眼下的形式。堆成小山的麻布袋里装着数不清的书本纸张,要想找出那份名单,大海捞针。他就算将自己锁在这里三天三夜,也不一定能找到。   怎么办,怎么办。他在黑暗中凝神思考,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他心头一紧,将手伸进海秋的包里,摸到了毒酒冰凉的酒瓶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对不起看文的姑娘,断更好久。   以为旅游期间会有时间写,结果完全没有qaq 第23章 光明   晋容紧贴门站着,攥着酒瓶的掌心浮起一层薄汗。   只听得那脚步声在窗户边停了下来,接着打开了配电箱,一阵窸窣声响。   片刻之后,啪地一声,走廊上的电灯重新亮了起来。   外头的人等了一会儿,确定电力恢复,这才掉头走了。   晋容一直等到脚步声远去消失,长长舒了口气,想把酒瓶放回包里,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。   他将酒瓶举到眼前,借着窗外的灯光仔细辨认,酒瓶的标签上写着酒精度63%。   这样烈的酒,是可以燃烧的。   他拧开酒瓶,将半瓶酒洒在近处的几个布袋上,划了根火柴扔下去。鲜红的火苗立刻高高蹿起,将十几个布袋逐一吞噬,滚烫的热度扑面而来。   他拉开门,确认四下无人之后走出门去,将剩下的半瓶酒倒进配电箱的缝隙里,再用火柴引燃,等到酒烧起来以后,立刻躲到楼梯口的暗处。   他在心中默默计数着时间。   一,二,三,四……   数到第七秒,灯光再度熄灭,大楼又一次陷入黑暗。   他回到走廊上,快步走向礼堂。   灯光第二次熄灭,人群陷入更深的不安当中,左顾右盼,议论纷纷。  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烛火。   烛光温润,映着寂川的脸。   “梦回莺啭,乱煞年光遍,人立小庭深院。炷尽沉烟,抛残绣线,恁今春关情似去年……”   他手里擎着蜡烛,唱起了《游园惊梦》。   聒噪的人群顷刻安静下来,侧耳倾听。   清润的声线划破黑暗,眉目流转,温暖烛光勾勒出白衣轮廓,如一幅点染了生命的工笔画。   “画廊金粉半零星。池馆苍苔一片青。”   他一句句唱下去,黑暗中便生出了闲云青山,春花满园。   手指落处,桃花百里,和煦春风送来清香遥遥,似真似幻。   晋容悄悄挤过人群的缝隙,停在海秋身旁。   “金先生去哪儿了?”方敬雯觉察到了他的归来,轻声问道。   他尴尬地笑了笑。“去了趟卫生间,忽然停电,吓了一跳。”   方敬雯便转头听戏,不再过问。   “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是答儿闲寻遍,在幽闺自怜……”   寂川正唱着,空气中渐渐凝聚起一股浓浓的焦味。人们有些困惑,开始窃窃私语。   东北方向的走廊上忽然有人跑过来,大喊:“不好了!着火了!”   戏声骤停。   人群乍惊,还未来得及四散奔逃,前门也有人跑进来。“不好了!烧死人了!”   晋容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,只听那人接着说:“电箱失火,肖老板给电线烧死了!”   女眷们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,满屋宾客在慌乱地找寻着出口,黑暗中人影攒动,异常混乱。   晋容愣了许久,终于想到用身体护住海秋,免受人群的推攘。海秋的身体冰冷,一动不动地站着。   “咱们也快走吧。”晋容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,尽可能地掩住声音的哽咽。   海秋仍是一动不动。   他一把抓起海秋的手腕,硬拽着她往外走,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,如同穿过一场漫长的噩梦。   走到大门时,借着路灯,他看到门廊下一团焦黑,已经难辨人形。一群人立在周围,指指点点。   白衣的身影踉跄着跑了出来,停在门边。   他把海秋安顿在车里,又仓皇转身,折回门廊。   晋容赶到的时候,寂川静静站着,泪光在眼睛里转了好几圈,却忍着不让它落下来,将嘴唇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。   他走过去,看到寂川脱下了自己的外套,小心翼翼地盖在玉春身上。   “你们看什么看!”寂川忽然站起身来,朝着围观的众人怒喊。“都给我滚!”   闲言碎语如鸟雀散去。   寂川仍在原地,呼吸亦带着颤抖。   晋容脱下自己的外套,披在寂川肩头,轻轻拉住寂川的手。   十指相缠片刻,寂川却忽然推开他。“你走吧。”   晋容愣了愣。“可是……”   “我知道该怎么做,”寂川深深吸了口气,低下头去,“你走吧。”   消防车开进了院子,周围愈加嘈杂。晋容走了很远再回过头,寂川披着他的外套,一直守在玉春身旁。   他开着车一路飞驰,最后停在郊外的江边。   他走下车,冷风扑面,残忍地提醒着他这一切不是梦魇,而是冰冷现实。  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把仿制的钥匙,用力向前扔去。小小的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金属光泽的抛物线,扑通一声轻响,沉入水底,成为永远的秘密。   回过头时,海秋也下了车。她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第一次这样凌乱,散落的发丝飞舞在风中。   晋容伸出双手,海秋便靠到他怀里来,嚎啕大哭,温热眼泪浸湿了胸前的衬衫。   他轻轻拍着女人纤细的肩膀,一边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玉春的时候。那个骄傲又浪荡的九花娘,在台上妩媚一笑,便撩动满堂春心。   深秋的风吹过辽阔江面,冷冽入骨。   第二天的报纸上,说警察局意外失火,烧掉了两处电箱。一处引燃了档案室,另一处烧死了刚好经过的肖玉春。副局长方敬亭用警察局的礼堂私办宴会,以权谋私,暂停公职。   清晨,晋容开着车,绕路去了许宅门外。   晨雾稀薄,朱门紧闭,檐下悬着一对素白的纸花。   “等我一下。”他对海秋说,一边走下车去,将一只木匣放在门外。   他回到车上,一路开向海港,再不回头。   轮船离港地那一刻,一轮柔和旭日自东方升起,浩浩江水被笼罩在温暖的日出中。   知道先生前夜睡得晚,小玉蹑手蹑脚地起了床,喂过猫儿,又去扫庭中落叶。有几处墙头的白布夜里被风吹落了,他也踩在椅子上一一挂好。   他拉开门想顺道打扫门前,却见一只木匣静静躺在地上。   打开一看,里头一朵幽香兰花,压着一百张点心铺的礼券。   全部都是豌豆黄。 第24章 尾声   玉春就葬在贺三爷的墓旁。   寂川花钱雇人办了一个风光又热闹的葬礼,自己却在葬礼结束后才避开人群,独自来到墓前。满地散落的纸钱,如下过一场大雪。   他在墓前坐了一整个下午。   手指轻抚过墓碑上的刻字,冰冰冷冷的,一点也不像他那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,也曾经跌入谷底遍体鳞伤,会笑会哭的师弟。   尚锦兰走了,表哥走了,玉春也走了。一切都像一场梦,也许下一刻他倏然醒来,仍然是尚锦兰身旁的侍儿,每天夜里光着脚,悄悄雕砌他成名成角儿的梦想。却不知最好的日子,总是往日。   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   他低声唱起戏来。四周寂寥无人,只有风过风停,云卷云舒。   “先生,有电报找你。”一到家,小玉便告诉他。   “知道了,我晚些再看。”   自玉春去世后,他再也没有登台唱戏,但邀请的人仍然络绎不绝,不肯放弃。   他想回屋,小玉却缠住不放:“你瞧瞧吧,上头还有洋文呢。”   他这才去书房拿电报看了,竟是法国艺术协会的邀请函,请他去做长期交流。顾问名单里,写着金荣和傅海秋。   “写的是什么呀?”小玉踮起脚朝纸上瞧。   “小玉,”他抬起头问,“你想去法国吗?”   他们到的那一天,巴黎刚下过一场大雪,愁云未散。   他拎着皮箱走下火车,抬头便看到一行人等在站台的另一侧。海秋穿着一件厚厚的绒毛大氅,宣儿似乎瘦了些,闯子背着画板。   还有晋容。   他走上天桥,小玉在身后提醒:“先生,走慢些,地上滑。”   他嘴里应着,却仍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,一路小跑。   终于走完最后一阶石梯,眼看晋容越来越近,寂川脚下一滑,跌倒在雪里。   “寂川!”晋容赶紧扶他起来,“没事吧?”   他抬起胳膊紧紧搂住晋容,一个劲摇头。   晋容竟然笑话他。“何时变得这样笨了?”   他在晋容耳垂上狠咬一口,嘴唇触到凉丝丝的皮肤。晋容仍旧稳稳抱着他,毫不退却。笑声透过温热胸膛,震动着他的身体。   “师哥不许偏心!也要抱我!”宣儿在后头吵起来。   他这才松开手,转身去抱宣儿和闯子。   轮到海秋时,她坦然一笑。“路上辛苦了。”   寂川也笑了,轻轻抱了抱她。“谢谢。”   “走吧。”晋容替他拎起箱子,又牵住了他的手。隔着手套,仍然温暖踏实。   “大伙儿一起去我家吃饭吧!师哥你都不知道,我现在做菜可好吃了,不信你问闯子!” 宣儿说。   晋容摇头。“不行,你师哥要跟我回家。”   “凭什么!你问我师哥!”   “好了好了,”海秋笑道,“回头让晋容把寂川分了三份,咱们一人领一个回家。”   晋容攥紧了他的手。“分成三个,也三个都是我的,你们想都别想。”   “小气鬼!气死我了!”宣儿做了个鬼脸。   “还有我,”小玉怯生生地说,“我也想要一份。”   一群人笑着走出车站。   天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。漫天雪花细碎,冰冰凉凉地落上脸颊。   晋容转头来看他,他的心于是化成一池春水。   “许先生,跟我走吗?”  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感谢每一个读到这里的姑娘!   希望下一篇文还能继续放飞自我:P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